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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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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儿,我找你好半天了,你干嘛去了?”是老崴。从远处一拐一瘸地走了过来。

    袁三这才意识到,大半天的光景都已经过去了。

    见着了老崴,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想,我应了唐进士的差事,能不能活尚且难说,我倘若侥幸不死,往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可我若是不幸死了,不就什么也享受不到了么?我死了不打紧,顶多臭一块地皮,可老崴怎么办,他都这个岁数了,总有要不到饭,饿死街头的一天,我活着尚能管他,我死了谁来管他。不行,我不能不仗义,我活,我死,我都要管他。

    “三儿,我跟你说话呢,你站那儿发什么呆呀?”老崴离着近了,伸手在袁三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干么呢?想媳妇儿了呀?你小子真会耍滑,咱说好了来哭丧,你倒好,借‘屎遁’躲清静去了。害得我一个人哭了老半天,你听,我嗓子都哑了。”

    “揍性。”袁三狠狠地憋了他一眼,“哑了还能说话呀?死的又不是你老娘,看把你哭得死去活来的劲儿,就显你有能耐呀?”

    “嘿——你小子怎么说话呢?”老崴得意着说,“没听过时下有个文明词儿么,咱这就叫‘敬业’。”

    “学了一个洋词儿,瞧把你嘚瑟的。我问你,哭着这老半天,你肚子里面又空了没?”

    老崴摸了摸肚子:“你不提醒,我还真没在意。你这一提醒,我还真就觉着肚子里空了。你说说,咱早上吃了人家那么多,这才刚过了半天,咋就跟什么也没吃似的呢?”

    “还能怎么说。”袁三没好气地说,“咱这肚子是没有油水的无底洞,吃再多东西,也经不住一泡屎。”

    “对对对——”老崴直点头,“说得有道理。可惜人家只管一顿,要不然,咱还能多占一回便宜。”

    “行了吧,别光指望人家施舍咱了。走吧,三爷请你吃馆子去。”袁三撇着大嘴,晃着脖子,抖着肩膀,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派头。

    “你快得了吧。”老崴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小子要是有钱请我吃馆子,我叫你一声祖宗都成。”

    “你说话可算数?”袁三嘎嘎地坏笑着。

    “算数,我说话准算数。可你小子说话一准儿不算数。”老崴用不屑的眼神瞄着袁三,“你既然说要请我吃馆子,有能耐就别光说不练,是老爷们儿的话,你就来真格的。办不到,你就要喊我一声祖宗。”

    “去你妈的,你个老不死的,你白长了俩眼珠子,你把三爷看矮了。”袁三不服气地回击。

    “三爷,嘿嘿——”老崴打趣道,“你都成三爷了,那就别磨叽了,麻溜着吧,我没骂街,我这肚子可早就骂上大街了。”

    “走着——”袁三倒背着手,迈开了四方步,妥妥一副老太爷巡街的派头,不忘摇头晃脑,拉着长音儿问了一句,“——想到哪家馆子去吃啊?”

    老崴只当他是找乐儿,压根就没当真,听他这么一问,顺嘴搭音儿:“那就登瀛楼吧。据听说那里的九转大肠、罾蹦鲤鱼,还有烩肚丝烂蒜,算得上天下一绝,我这辈子做梦都想尝尝。”边说边紧着往回吸口水。

    “我呸!”袁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就你这德性你还想上登瀛楼,你先撒泡尿照照你长那个脑袋了么。就咱这身打扮,没等进门就得让人给打出来。人家那是有钱大爷去的地儿,咱去了只能给人家增添晦气,人家吃剩下的折箩,不要的泔水,咱能吃上一口,就是咱爷们儿的福气。你敢进去,不让后厨把你的肠子抽出来做九转大肠才怪!”

    “嘿嘿——”老崴反倒乐了,“既然去不成登瀛楼,让你说,咱应当去哪儿呀?”

    “去——”袁三眼珠儿转了转,“总之跟着我走就是了,三爷说请你吃馆子,就一准儿说到做到。”

    “得嘞。”老崴假模假式地假客气,“那我今儿可就沾三爷的光了呦。”

    “少贫嘴。烦人。”

    “都听您的,我不说话了还不成么。”

    ……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俩人好赛做贼。终于,袁三不再往前走了。停步在了巷子口一家低矮的小馆子前面。

    “哼!”老崴无趣地说,“闹半天,是狗食馆儿。”

    “嘁,请你吃狗食馆儿还亏待你呀?平日你想吃,可得有人请你吃才行呀。狗食馆儿怎么了,虽说地界儿小,但味儿正,你去那些大馆子,兴许还吃不到这地道的味儿呢。你要嫌掉价儿,你就别进去。”

    “别介呀,能不进去么。”老崴嘿嘿笑,“三爷请咱喝酒,咱不能不给三爷面子。”语带讥讽,诚心气人。

    “嘿!你个老不死的,得了便宜,你还卖乖,你诚心气我是吧。进去吧你!”飞脚在老崴的老腰上踹了一脚,老崴“妈呀”一嗓子,一头扎了进去。

    狗食馆儿,天津卫的一大特色。袁三说得没错,别看地儿小,充其量三、五张桌子,容不下几个客人,菜品翻来覆去,总是老三样,没得可变。

    因为呀,买卖家只会做这几样菜,你拜托他多个花样,嘿嘿,根本没戏,就算把他逼死,他也变不出花样来。可是呀,菜品的味儿地道。

    你想啊,一辈子只会做这几样菜,撒多少盐、淋多少醋、搁多少青酱,多会儿的火候最为可丁可卯,这一切都早已渗透进了骨子里,拿捏得恰到好处,到死都忘不掉。

    袁三带老崴来的这家狗食馆儿,是陈老义的开的,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全靠熟人关照。

    既然是熟人,自不必看招牌,便知这是陈老义的地盘儿。

    为嘛非要来陈老义的狗食馆儿?当然有袁三不可告人的目的。袁三的老子活着那会子,跟陈老义的交情很好,好得跟亲哥们儿似的,袁三常常跟着老子到陈老义的狗食馆儿打牙祭。时间久了,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偏巧陈老义老光棍子一个,没儿没女,看着虎头虎脑的小袁三,格外的喜欢,好几次都想认他当干儿子,可总是不好意思开口。等到袁三的老子让人害了性命之后,陈老义找到袁三,要袁三跟着他过。袁三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病,死活不愿意。陈老义拿他没辙,也就没有强求。

    袁三已经好些日子没到这儿来了,这次来,一来为了看一看这位陈二伯,二来是有事相托。

    “二伯,您老这阵子可好哇?”袁三进屋后先客气上了。

    “三儿,真是你小子啊。”陈老义上前一步,攥住袁三的满是黑皴的手,激动不已。“孩儿啊,你这些日子可过得去啊?”

    “托二伯的福,我过得滋润着哩。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儿;没病没灾,也没人欺负我。您瞅,我是不是又胖了呀?”袁三违心地说着谎,他是不忍心见陈老义难过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着,坐下说话。”陈老义十分热情,他是真心疼这个孩子。

    小屋不大,黑咕隆咚,摆着三张油乎乎的长条矮桌,墙角处摞着马扎,谁要坐谁自己拿。老崴不见外,拿过一个马扎,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客套话。

    陈老义帮袁三拿了马扎,嘘寒问暖了好半天,才想起袁三是吃饭来的。他让袁三等一等,他说正炖得了一锅筋头巴脑,热乎着哩。

    这种狗食馆儿,有什么算什么,今天炖羊蝎子,明天炖碎牛肉头,后天备不住就只有肉皮冻子,来者没得选,有钱的吃一碗汤汤水水的下脚料,没钱的就只能要半个咸鸭蛋,或是一小碟花生米,喝着最次的酒,权当解腻歪。

    狗食馆儿的酒都是烧酒坊剩下的尾酒,如茶叶店的“高末”一样,各种浑浊的尾酒兑入大缸里,以低价销售给狗食馆儿,狗食馆儿再将其分装到小壶里,售给那些喝不起好酒,却偏偏肚子里又有酒虫子的穷酒鬼。

    陈老义是个勤快人,他早早地将酒分装在了锡壶里,整整齐齐地放入炉子上的大锅里,锅里面的水是温热的,用来暖酒。有些穷得连最次的酒都喝不起的人,会可怜兮兮地讨一些暖酒的水来解馋。老崴就曾多次喝过这种带有酒味的水,所以他一闻到水汽中飘散着的酒糟味儿,喉头不由得收缩了几下。

    陈老义真实诚,他端了好大一碗筋头巴脑摆在袁三与老崴的面前,又拿过来四个咸鸭蛋,一碟花生米,还切了一盘肉皮冻子,又给端上来半碗昨天剩下的熬小杂鱼儿。紧着让袁三和老崴尝尝他的手艺。

    筋头巴脑,好东西。虽说都是下脚料,但有肥有瘦有嚼头,最适合下酒。熬小杂鱼儿,天津卫老百姓最爱的一道家常菜,搭配三合面儿的饽饽,比吃爆肚鱼翅还过瘾。

    要喝酒,自己动手拿,依照狗食馆儿的规矩,喝完了酒,空酒壶留在桌上,末了按酒壶算钱。一壶酒一角钱,喝不完也按一角钱收。来狗食馆儿喝酒的人,虽说都是穷根子,但总是还有一角钱的。

    陈老义拿了个小马扎,坐下陪在一旁,跟袁三说着话。老崴则只顾着吃,滋滋一口酒,吧嗒一块肉,那叫一个香啊。

    袁三没有喝酒,却一个劲儿催着老崴喝。老崴刚喝完一壶,他便起身到炉子旁,又拿一壶摆在老崴的面前。老崴来者不拒,给酒就喝。三壶老酒下肚,脸可就红了。又喝了一壶,眼皮开始打架了。但袁三不肯罢休,还一个劲儿拿酒给他喝,他不喝,就拿话激他,非逼着他喝下去不可。

    陈老义是个精明人,知道袁三诚心要灌醉老崴,但他并未吱声。

    终于,老崴再也喝不动了。他醉眼迷离地傻笑着,抬手指着陈老义,满嘴酒气地磕绊道:“三儿三,你小子——哪来——哪来的——钱——酒——管我喝——酒——”他把陈老义当成了袁三,可他话还没说利索,就趴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噜。

    “老崴,老崴,别睡呀,起来接着喝呀。喂喂,起来呀——”使劲摇了几下,老崴睡得跟死人似的,叫不醒了。

    “三儿,他醉了,你也该跟我说实话了。”陈老义将一只大手按在了袁三的肩头,“说吧,要我干什么?”

    “二伯,三儿求到您头上了,您可不能不管我。”袁三掉了眼泪。

    “嗯!”陈老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你跟你爹一样,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你就直说了吧!”

    “二伯,我这有几个大洋,一个给您,算是我俩的饭钱。余下的,等老崴醒了,您交给他。您别忘了嘱咐他一句,别乱祸祸,省着点儿用。”袁三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老伙计,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掏出了五块大洋,一块放在了陈老义的左手,另外四块放在了陈老义的右手。

    陈老义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将五块银洋装在一个口袋里。很明显,他把他那一块也留给了老崴。

    “孩子,你的事儿,我不过问。但你可要记住了,无论什么事儿,都要多个心眼儿。你去吧,老崴醒了,我自会说话。事情办成了后,别忘了过来一趟,别让我一直惦记着。”

    “二伯,您放心,我会过来的。您老多保重,我这就去了。”袁三一把擦干眼泪,眼神中透着坚毅。

    “去吧!”陈老义用手在他的肩头用力拍了一下。

    袁三点了下头,大步走了出去。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朝左右看了看,稍作思忖,便朝着西边迈开了大步。

    陈老义立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当年那人的话应验了,这孩子命里有三场大劫,只有全部躲过去,才能成事。我不能拦他,拦也拦不住,这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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