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老进士
袁三身不由己地跟在猛爷的屁股后面,极不情愿地迈着脚步。道路左右,时不时就会有人献殷勤似地跟猛爷打招呼,猛爷只淡淡地应一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袁三通过余光看到,那些主动跟猛爷套近乎的人,全都用一种诧异地眼神盯着他看,这让他本就忐忑的心情越发感到不安。
袁三明白那些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在想:这个要饭的小叫花子怎么成了猛爷的跟班儿?他们一定会羡慕嫉妒:为嘛我就不能当猛爷的跟班儿呢?他们哪里知道,袁三是被逼无奈的,袁三倒巴不得跟他们换一换身份,起码不用因为猜不透前路几多凶险而担惊受怕。
“咦——那不是占元吗?”袁三认出了熟人,他的发小伙伴牛占元。
很明显,牛占元也看到了他。但是,牛占元并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赶紧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
袁三比任何人都了解牛占元的为人,知道是猛爷那股子不可冒犯的威严吓住了这小子。所以,他并没有埋怨的意思。
他在心里面琢磨着:占元这小子比头些日子可胖了不少呀,八成呀,是这小子交了好运,找到了吃饭的地儿。唉——我嘛时候也能找到一个稳稳当当吃饭的地儿呢——唉——
终于,猛爷不再往前走了。袁三只顾着跟随,压根没有看路。这会儿停步不前了,他才看清楚自己立在了一处高院墙的角门前。
他不禁又纳起闷来:“为嘛放着正门不走,非要走角门呢?”
“哦——明白了。”袁三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个要饭花子,根本不配走正门,让我走角门,已经算是抬举我了。”
“咚、咚、咚。”猛爷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须臾,门后面传出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人带来了么?”
“带来了。”猛爷回答。
“——吱——”门开了,一个看岁数起码五十靠上的瘦男人现身在了袁三的视线当中。袁三阅人无数,记性又好,立马认出了瘦男人的身份——胡老顺。
胡老顺,唐家的老管家,自打他父亲胡老海那辈儿起,爷儿俩就在唐家混饭辙。唐进士的爸爸老唐二爷过世后不久,胡老海便追随主子去了。那时候,还是胡小顺的胡老顺顺理成章地接了他爸爸的班儿,当了唐家的新管家。这些年里,他兢兢业业地伺候着他的主子唐进士,任劳任怨,从不叫苦。如今他也老了,但对于主人的忠心却丝毫都没有改变,有唐家在的一天,他胡老顺就维护着唐家一天,倘若哪一天唐家垮了,他胡老顺自然也就会跟着垮了。
袁三看见了胡老顺,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唐进士的宅子。可是,让我来干什么呢?难不成,唐家缺个打杂的小力巴儿,他们看我顺眼,要把这差事给我?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往后的日子就有着落了。想得太美,情不自禁地、傻兮兮地笑了。
“你傻笑什么呢?”猛爷吼了一嗓子,“都到了门上了,还不进去,等什么呢?还等着让人拿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去吗?”
吼完了,猛爷扭身走了。袁三傻愣愣地呆着,他的贱足不敢踏入贵地,因此,他仍不动劲儿。
胡老顺用那双泛黄的三角眼把袁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说:“说你呢,别愣神儿了。进来吧,东家等着你呢。”
胡老顺的东家,不就是唐进士么?
怪了,怪了,唐进士专门派人找一个小叫花子,这事儿可比看妖精打架还要新鲜。
到这一刻,袁三也豁了出去,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走上一遭!
他把心一横,将脖子一梗,嘴巴一撇,眉毛一竖,架起了两个肩膀,挺起了胸膛,大摇大摆地,昂首挺胸地,以一种壮士赴刑场的架势,只一步,便跨过了那刷着红漆的高门槛。
胡老顺冷冷一笑,三角眼中露出了轻蔑。大户人家的管家,再不济也比穷人高三等,他们好比阎王殿前的小鬼儿,凶险、恶毒、狡诈、无情、狠辣……总之,袁三打心眼儿里腻歪这种人,但同时又惧怕这种人,他不知道多少次挨过这种人的打骂,所以,胡老顺在他的眼里就是一条给有钱人看宅的老狗。
“妈的,狗仗人势的东西,早晚不得好死!”袁三在心底咒骂着,但他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胡老顺的脚步,在这傍着假山,开着腊梅,铺着鹅卵石的曲径上走着。
袁三的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心里面无奈且羡慕地念叨:“当有钱人真好啊,我到多会儿才能住上这样的大屋子啊。唉——只怕是一辈子都住不上啰!”苦笑,摇头,认命。
终于,胡老顺停步了。袁三也立即止住了步伐。一股浓浓地香气从门窗的缝隙中幽幽地飘舞出来,钻入了袁三的鼻孔中。袁三还是头一回闻到这种瞬间就能沁人心腑的香气,他不由得撑大了鼻孔,贪婪地吸食这些不花钱的香气。
“东家,我把人给您领来了。”胡老顺站在两扇古色古香的木门前,屈膝哈腰,用一种奴才特有的卑贱口气,向里面的人禀报着。
“哦——”里面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自己进来吧,你忙你的去吧。”
“是——”胡老顺领着主子的命,回身阴恻恻地对袁三说,“自己进去吧,规矩着点儿,东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记着,不该说的别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教训完了,胡老顺不忘用那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瞪了一下袁三,这才一甩袖子走开了。
袁三是个心思精细之人,他知道,屋里面的人一定就是唐进士了。他在想,进去之后,是应该作揖呢,还是叩头呢?
“外面是文荟吧?”苍老的声音再次从屋里传了出来,“外面冷,进屋暖和暖和,我患了脚疾,行动不便,你就自己开门进来吧。”
“文荟?进士爷叫我文荟?他老人家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袁三的鼻子酸了,他想哭。
自打他爸爸让人害了性命之后,就再也没人喊过他的名字,要不是进士爷叫出他的名字,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把自己的名字给忘掉了。
“进士爷,是我——”袁三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已经收拾不住了。
“快进来吧,让进士爷看看你,这些年变样子了吗?”唐进士在屋里催着。
袁三听傻了,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进士爷见过面?难道,进士爷是因为死了老婆而伤心过度,脑子出了岔子,犯了乱认亲戚的病?
不管是不是,屋还是要进的。
袁三快速用手掸去破棉袄上的碎叶草灰,又用力抻了抻衣襟,极力想让这件唯一的破棉袄看上去周正一些。他还将唾沫吐在手心上,使劲在脸上揉搓了几下,权当洗了把脸。
结果呀,不“洗”还好,这一“洗”,反倒成了大花脸。反正他自己也看不见,满以为“洗”干净了,这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那两扇古色古香的木门,怯生生地迈步进了屋。
一位身穿素服,脚踩夫子履,头上留着让大清子民引以为傲的大辫子的老者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圈椅上,庄严不可侵犯,儒雅不失斯文。他就是这所宅院的主人唐鹄禄、唐进士了。
袁三的两个膝盖不争气,“咕咚”跪了下去,他用一种近乎于五体投地的姿势,膜拜着高高在上的唐进士。
“快起来,起来——”唐进士和蔼地说,“现如今不是大清了,这些旧时的规矩,也应随着大清去了。快起来吧,我没法过去搀你,你不要让我着急。”
袁三擦抹着眼泪站了起来,他想不到,唐进士竟是这样的通情豁达。
“孩子,过来,到我的跟前来,我的眼神不好,你离着远了,我看不真切。”唐进士微笑着朝袁三招手。
袁三却不敢过去,他抽泣着说:“进士爷,三儿的身上臭,不敢近您的尊身,三儿在这儿站着挺好,进士爷有什么示下,就只管吩咐,三儿能给进士爷效力,是三儿的福气。”
“不准你作践自己。”唐进士说,“你明明有大名,却为什么一口一个三儿,你的名字是父母给起的,如你的发肤一样,是不可以自己作践自己的。”
“三儿,不,文荟听进士爷的话,再不作践自己了。”袁三用棉袄袖子擦抹着眼泪,他是真情实意地被进士爷的话给打动了。
“文荟啊,过来,你过来——”唐进士频频招手,非要袁三过去不可。
袁三不敢不遵进士爷的吩咐,低着头来到进士爷的跟前。
“哎呀,你倒是把头抬起来啊。”唐进士着急地说。
袁三没办法,只得抬起了头。离着近了,他才看清楚,进士爷其实并不老,不过才五十来岁的年纪,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或是因为忧虑过度的缘故,才显得没有多少精气神,所以声音才会显得那么的苍老。
“好孩子,样子没多大变化,虎头虎脑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有你爹生前的样儿——”唐进士将一只手放在袁三的头顶,如慈父那样爱抚着。
袁三呆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唐进士会认识他的父亲。
这怎么可能呢?
唐进士是饱读圣贤书的斯文人。而他的父亲却是个靠着耍胳膊根儿混饭辙的亡命徒。美玉与顽石怎能混杂一处,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袁三越是疑惑,就越是猜不透眼前这位唐老进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