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颜局(九)
09惊颜局(九)
这世上除了沈夜,还谁能有这大罗神仙般的本事。
萧弋并不惊讶沈夜的现身,也不再隐蔽自己的声线。
许是饱受咳喘的影响,他这原身的嗓音,就像张封存太久的瑶琴,外表虽完好,内里却崩了肱、断了骨,本该至清至朗的曲调,入耳自然欠了润泽。
好听仍是好听的——帶了些许遗憾的好听。
“你呢,何故扮做女人?”沈夜冷冷反问,瞳光如炬,“癖好?”
萧弋再瞅眼溪水,但见自个儿的脸,也左一道右一道地挂着血污,几乎不辨眉目。
“才没有……”他扶额转身,冲沈夜伸手,“面具还我。”
沈夜直视萧弋,眼角隐有微颤,不知是对萧弋音色有所感,还是强迫症见不得这人那一脸血渍呼啦。
“自己来拿。”沈大人手持面具,长臂横展。
“好埃”萧弋先笑为敬,慢悠悠地走近沈夜。
不再假装女子,萧弋的身姿都像挺拔不少。可离得沈夜近了,依稀能瞧出俩人身高有差。
原身不算巨人,但也绝对不矮,沈夜却仍要高出他小半个头。
然而就在萧弋抬手之际,沈夜忽然身形一闪,瞬移到萧弋另一侧去。
萧弋手在半空,却什么都没捞着,便知沈夜这是有心试探自己身手,于是也顺势转身,出招再取面具。
反正板上钉钉地打不过,落败给天神战力的沈夜,不丢人。
沈夜拿着面具的左手回撤,右手旋至萧弋脑后,指尖一挑,便抽下了萧弋发髻上的布带:“你叫什么名字?”
萧弋但觉头上一松,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具上,又去夺取:“大人明知故问。我叫小猫儿埃你取的。”
沈夜左手后背、右手前扬,却是拿布带抚上了萧弋额头:“你在那时突然晕倒,形若已逝,以至被那人胁迫带走。但现今,竟又在这里见到了你。你是如何离开那处地穴的?”
萧弋一手格挡沈夜,一手再追假面:“沈大人也说我像死人。死都死了,当然是和其他‘尸首’一起被运送出来的咯。这一点,大人应该很清楚。那群‘尸首’,不是都已经被你们锦衣卫找到了么。说起来,我还想问沈大人,当时既见我遭人劫持,为什么不来相救?”
沈夜眼神一凛,两臂翻转交替,改为右手握面具、左手持布带,非但又教萧弋扑空,布带也实打实地又抹到了萧弋颧骨:“秦姑娘同时遇险,此其一;瞧你当时状态,实际已经转醒,乃是故意不做抵抗,目的无非想让那人离去,此其二。这就只证明,你与那人,或为相识。”
萧弋脸上一热,移转步法,又向假面而去:“沈大人的推理委实精妙。接下来呢,是不是该将我当做共犯、捉回锦衣卫诏狱严刑审讯了?”
沈夜身姿逸动,臂如拱桥,假面便从桥这头一路翻滚到桥那头。沈大人手上的布带,则同时再蹭萧弋唇角:“我隶属南司,不负责抓捕与提审嫌犯。”
“我运气真好,”萧弋瞅准间隙,攻势再起,“咦,那位秦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与大人一起了?”
“她是燕京秦家的大小姐。自她失踪,秦家便四处派人寻找。我带她离开地底后,她已被接走。”沈夜不给萧弋可乘之机,布带又抹到萧弋下颌。
“呦,燕京秦家?皇朝集团?不得了不得了。”萧弋装作讶然地摇晃脑袋,依旧闪躲未果。
沈夜冷眼相视:“那片地底,归属往生楼的无念阙管辖。”
萧弋漫不经心一声“哦”。
沈夜:“那人是往生楼中人。”
萧弋又“哦”了一声。
沈夜:“你又是什么人?”
萧弋:“江湖一散人。”
沈夜:“你与往生楼和无念阙,都脱不了关系。”
萧弋被沈夜眼中的冷焰燎到,唯叹奈何。
即是如此,两人你来我往,又斗了数个回合。
沈夜一势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萧弋一势去:“今天天气好晴朗。”
沈夜一势又来:“身体有恙?”
萧弋一势又去:“处处好风光。”
沈夜一势再来:“刚刚你咳得骇人。”
萧弋一势再去:“蝴蝶儿忙,蜜蜂也忙。”
沈夜:“已不止一次见你晕倒。”
萧弋:“小鸟儿忙着,白云也忙。马蹄践得落花香。”
鸡同鸭讲地与沈夜再拆数招,萧弋早已体力不支,也懒得再编胡搅蛮缠的新词儿。他手指次次只离假面半存,沈夜哪一次不是轻易闪过,他自己却每回都被沈夜拿布带触碰脸颊。
萧弋自知远非沈夜之敌,斗胆相抗,也是想认证下自己究竟与男主差距几何。
事实证明,书里写的必须都是真的,不是对手就不是对手,没有逆风翻盘的可能。要不是沈夜一再放水,他早扑街大几十回。
沈夜将白猫假面反扣在萧弋后脑勺上,与萧弋同方向站立,长臂从后方环至萧弋身前,交叉扭住萧弋两只手腕,将萧弋牢牢锁祝
沈夜手上温度也只温凉,萧弋却觉得自个儿泡在冰窟窿里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便被一股无形的暖流层层包裹,不似先前那般难捱了。只不过这受制于人的姿势,尴尬也是真尴尬。
“沈大人行行好,放了我吧。”萧弋放弃抵抗,落拓一笑。
许是那面具戴得久了,他说话都有了喵呜呜的调性,求饶语气不够强烈,反而像只大型猫科动物,慵懒地打着哈欠。
“老实回答问题,”沈夜声色清峻,手上力道并不松懈,“告诉我你的真名。”
“姓萧,单名一个弋字。”萧弋这会儿倒也坦荡。
“萧?”沈夜眼色一变。
“南海敖族。”
不怪沈夜有疑。萧是大邺国姓,寻常百姓家,可没几个姓萧的。但要说南海敖族,又是另一码事。
大邺版图最南端的琼儋之地,有支部族世居海岛,自称敖人。前朝乱世,政权割据、烽烟四起,敖族因协力太/祖一统九州的不世功勋而获赐国姓。
然而十多年前的一场飓风海啸,令其族群人数锐减。近年来,中原已极少听闻敖人音讯。
此乃原文设定,萧弋自认没瞎扯。
《天机令》书里写到原身背景时,曾说他自打出生就一身是病,因此从小不得宠爱,连名字都没对外公布,七八岁前,一直被父皇关在深宫中,一年里亲人都见不上几面,就更别说见外人。
老皇帝越瞧原身越不顺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下了道秘旨,要原身悄没声地搬出宫去,与母亲离群索居,滚得越远越好。
原身那时候也当真是听话,这一滚再滚的,居然就从京郊一溜烟到了万里之遥的南海。
老皇帝为此很是开心了一阵,终于眼不见心不烦了,又奈何始终架不住大臣们的众口铄金。他于是图个省事儿,就把南海儋州赐予原身,封了他个黎王,任由他在天涯海角自生自灭。
结果再没过几年,往生楼便在江湖中势如破竹,成了老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老皇帝这才又想起来,可以利用他那个从没露过脸的儿子,去替他调查这个让他寝食难安的江湖组织。
也因为老皇帝最忌讳旁人在面前提起他这要死不活的儿子,大邺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百姓,都没听过原身的名字、也都没见过原身的长相,只知南海儋州有个阴狠乖戾的黎王,而不知这黎王的大名。
这也是为什么,萧弋并不介意告知沈夜自己的本名。
原身居于南海时,结识过几个敖族人,后来也曾在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假以流落他乡的同族人身份,在敖人的部族里生活过一段时日。
回到中原后,原身便以敖族自称,说自己生在南服荒缴、长于越郡外境。
“姓萧,敖人……”沈夜若有凝思,“哪个‘意’字?恩义的义?坚毅的毅?”
萧弋:“‘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出咏属文’的‘弋’。”
沈夜:“你有胆有识,为何不走正道,却要加入往生楼?”
萧弋轻哂:“何谓正道?与大人你一样跻身仕途,便是正道?”
沈夜目光一沉:“无念阙做的是什么买卖,你该了解。”
“事已至此,说与沈大人听也无妨,”萧弋笑得略萧瑟,“我坏了族规,犯了重罪,被追杀到走投无路,幸得往生楼收留。往生楼予我庇佑,我自然为之效命。”
这套说辞也非胡诌。
萧弋记得书里与原身有关的情节中,敖人本对原身有恩,原身却为了能获取往生楼的关注和信任,做下恩将仇报的缺德事儿。
拖出去腰斩九九八十一回不为过的那种。
“怎么样,沈大人可已得到满意的答案?”萧弋微微耸肩,“我一身污秽,只怕玷污了大人。还请大人快放手吧。”
“你在角斗场中的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沈夜语意清冷,忽而双手回旋,使得萧弋原地打了个转,“你非大奸大恶之人。”
两人就此变为面对面地站立。萧弋看着沈夜,对方也正细瞧着他。
沈夜目色深沉如海,眼尾的那颗小痣则熠熠生光,仿佛奇迹般地照亮了海底,映出萧弋一张干干净净、再无糟垢的少年脸庞。
原来,沈夜每拿布带碰触一下萧弋,就替他擦净脸上一处血痕。
原作没对原身外貌有过太多描写,只说他长得不难看,可一天到晚总耷拉着一张死人脸,阴郁的眼神,就好似刚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饿鬼,看谁都要扑上去剥皮抽筋。
萧弋也是直到这时,才算真正展露出本来面目——由他取代原身后的面目。
哦豁,这何尝不是一副能与沈夜平分秋色的容颜。
萧弋的脸其实还是原身那张脸,却与原身给人的感觉,没丁点一样,清逸又洒脱,一百个人见了,一百零一个得为之动容。
美不胜收;妙不可言;触不能及;人间,不值得。
比之沈夜的点漆双眸,萧弋瞳色稍浅、澄澈见底,眼形轮廓却又招摇着桃花眼的妖娆,垂中带挑、挑中有垂,半噙风华、半笼烟纱。
因着这双眼睛,他无论和谁对视,都好像含笑又含情,直为对方送去一场祸国殃民的落英缤纷,但又受那清湛眸光的约束,少几分风流蕴藉、多几许温润纯粹。
溪流波光粼粼,萧弋与沈夜身间疏影斑驳。
二人都是积了八百辈子功德换不来的绝色,往此处景致前一站,只教这普普通通的山明水秀,一晃而成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除去萧弋身着女装、稍显违和,堪堪是世外仙境、人从画中来。
“沈大人这才见过我几面?还是别轻易下结论为好。”萧弋偏头侧目,密而长的睫羽就跟鸟儿的小翅膀似的,眨一下眼,翅膀就顽皮地扑棱上一下。
沈夜手上劲力渐消:“适才见你行进方向,即知你有未尽之事。”
萧弋:“大人跟踪我?”
沈夜:“巧遇。”
萧弋终于从沈夜手下抽回了胳膊:“劳烦沈大人告知,我这是要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