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水龙吟(八)
53 水龙吟(八)
当下, 倒在沈夜怀里的萧弋,说句“苟延残喘”都是抬举。
他仿佛已没了活人的体征,面色惨白到像个白事专供的纸扎人, 一戳就能破、一烧就化灰。
沈夜几乎探不到萧弋的鼻息, 也看不见他胸膛的起伏。
炎炎烈日的曝晒下, 萧弋脑门上渗出的汗水却是冰冰凉。
汗珠子顺着他的额头, 缓慢滚落到长而密的眼睫上,便被这道防线阻住了去路, 不一时,居然就在他睫羽尖端, 凝结成玲珑的冰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又刺目、又灼心。
沈夜脸色乍一瞧仍是清寂与沉冷, 可若从细枝末节看过去,就能发现他眼角眉梢波澜暗涌,焦心如焚尽在不为人知处。
沈夜只感觉, 自个儿抱着的不是一条生命, 而是一座包裹着万年寒冰的骨雕。
这家伙刚才明明还能走能站, 怎么不过瞭望海天的须臾, 就成了这副弥留生死的样子……
“呦呦呦, 小朋友这又是怎么啦?!”玑玄子恰在这时蹦跶了过来, 瞧着眼前情形就是一通嚷嚷,“哇哦,小朋友瞧着不太妙啊!”
沈夜才将萧弋放平, 这位老前辈就一下跳到了俩人身边。
他话不多说,伸出爪子翻了翻萧弋闭合的眼皮儿,又在萧弋腕子上摸了摸脉相, 嘴巴越咧越大、眉毛越挤越飞。
“前辈,您瞧出什么了?”沈夜凛目凝眉。
玑玄子收回爪子:“啧啧,小子,这个小朋友和你俩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子,本尊可是全都瞧在眼里。为躲避那林中要命的机巧,小朋友必然动过武。”
他顿了一顿,舌头好一通呲溜,又道:“这就难怪他体内的寒气突然发了狂。他那破身子,哪儿经得起这般折腾!此时寒气汹涌,就快把他的心肺全都冻住啦!这肺要是被冰渣子堵死,还怎么喘气儿!他现在呼吸忒不畅快,可得用个外力好好帮帮他!”
这老孙子小眼睛眨嘛得飞快,说着就冲沈夜拱屁股,一边示意沈夜给他老人家腾出点地方,一边快速掰开了萧弋的嘴。
只见他活动活动筋骨,朝天伸长了自个儿的脖子,然后狠狠地吸上一口气,再接着就又猛地一低头,含着那口还算新鲜的空气撅起嘴,脑袋对准萧弋的嘴巴俯冲直下。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玑玄子的嘴跟萧弋的嘴就要亲密接触之际,沈夜忽而单手拎起了这老孙子颈后的一圈衣领,直教老孙子的脑袋晃悠悠地停在半空中,想抬抬不起、想落落不下。
“喂,你小子干嘛——”玑玄子被后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力道整得一脸懵。
可当他扭过脸来,与沈夜对上了视线,顶多叽歪上半句,就再没能有后音儿。
玑玄子活了就快两百岁,能震得住这只老怪物的人,这世上除了沈夜,当真再没第二位。
“前辈,此事何须您亲力亲为。”沈夜的目色要多犀利有多犀利、要多冷冽有多冷冽。
玑玄子所谓的给予萧弋外力帮助,说白了,就是需要旁人嘴对嘴地给萧弋嘴里送入气息。
其实没等老孙子发话,沈夜就已经想到,眼下要救萧弋,或许就只这一个法子。
一年多以前,深藏在金陵地底的那座角斗场中,萧弋也曾一晃倒地、变得不像个活人。
那时秦绯误以为萧弋已死,沈夜就对秦绯说过,“渡气,有救”。
今时今日,又是似曾相识的情境,要不是玑玄子跳了出来,沈夜在电光火石间,便会依照自己所想去做。
给萧弋渡气势在必行,可这个马上就得和萧弋双唇相抵的人,沈夜绝不希望是除他本人外的任一人。
对,除他沈夜,谁也不行。
所以,玑玄子才会被沈夜拦下、而后又被沈夜渊沉的目光慑到。
“那你小子是想……?”这老孙子咽了口吐沫,又稍稍长了点胆儿。
“我来。”沈夜郑重其事,掷地有声。
玑玄子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呦唉,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上道!那还等什么?!快啊!”
沈夜这头一松手,这老孙子立马颠颠地往后退,直到给沈夜和萧弋两人留出好大一片空地来。
沈夜就此单膝及地,一手捧住萧弋侧脸,一手将萧弋脸颊上几缕乱发稍作整理。
这一刻,倒映在沈夜眼中的蓝天白云、海浪涛涛,一水儿地全隐去了踪影。他的眼里,只留存有萧弋一道清逸且单薄的影子、一张如玉却苍白的脸庞。
下一瞬,沈夜便一次又一次举头再垂首,来回往复地与萧弋下颌相蹭、唇瓣相贴。
萧弋的身体实在太冰冷,沈夜触碰到他两片薄唇,便会生出种错觉,似乎自个儿的头脸都陷入了无穷尽的积雪。
这绵绵的积雪,松软、清润,却又凉彻骨髓,与之多接触上几回,沈夜竟也似遭受牵连,身上不再如先前暖和。
他不得不运行起内力,一方面为抵御萧弋身间的严寒,另一方面也为维持自己吐息的温热,把一股股和暖如一的气流,源源不断送入萧弋口中。
就这样,沈夜始终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没有一时半刻的停歇,时间长到,玑玄子甚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了哈欠。
皇天不负,萧弋终于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稍有脱离,极轻地咳了两声,眼睛虽还闭着,但睫羽也有了微末的颤动。
沈夜却并没见好就收,仍旧不觉疲倦地为萧弋渡气。
玑玄子虽说离得沈夜萧弋俩人贼老远,可注意力也还是都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也正因此,沈夜和玑玄子两个谁都没留意,秦绯那束小小的身影,正迷迷糊糊地走出棚屋,往浅滩方向而来。
秦大小姐能苏醒,大约还得感谢刚才小岛猛烈的晃动、以及那场铺天盖地的浪潮。
棚屋窗户大敞四开着,巨鲸甩尾,浪涛撒了花儿地迸溅,便从窗外砸向了秦大小姐的小床。当时,她实际上睡得已没那般沉了。
一两个翻身、三五通辗转,她总归大梦初醒。
秦绯压根不晓得自个儿睡了有多久,更不晓得为何自个儿一身湿哒哒。
她此时头脑尚处混沌,却见周遭连条人影都没得,想都没想就下了楼,揉着眼睛往屋外走。
殊不知,秦大小姐这一走,便望到了海岸边的沈夜与萧弋——她极其精准地,瞅见了沈夜身躯低伏、“亲吻”萧弋嘴唇的一幕。
于是乎……
秦大小姐瞬间清醒,如遭五雷轰顶。
“曦行哥哥,你在做什吗?!”
久违的惊声尖叫,再度刺破穹隆。
“好家伙,那个烦人的小丫头怎么醒啦?!”玑玄子捂着耳朵转个头,一脸要了老命的表情。
“……”沈夜听到秦绯足以刺穿人耳膜的声音,也不得不抬起头来。
“沈曦行,怎会如此……为什么你会是——这——种——人!”秦绯歇斯底里,像颗激情燃烧的小火球,“我——再也不要——理——你——啦!”
她不等沈夜解释,咬牙切齿地调头就跑,一转眼便到了搁浅在岸边的小船旁。
“我要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秦大小姐一边暴怒地吼叫、一边慌乱地迈上小船,不管不顾地划起桨来,就往海中央去。
沈夜一言不发,深沉凝视海面上那艘还没漂远的小船,须臾过后,便又垂下眼来,眼里依然只有萧弋一人。
“哇哦,这小丫头咋这么懂事儿了,居然知道自己个儿走啦!哈哈哈,走得好、走得妙!”玑玄子见状,非但没有一丁点担忧,反倒幸灾乐祸地笑开了花儿。
这老孙子一屁股从沙地上弹起来,一路拍着手又跑回了沈夜身边,瞧瞧沈夜、又瞟瞟萧弋:“得嘞,本尊瞧着小朋友没大碍咯!”
沈夜这时仍俯身在萧弋一侧,但见萧弋隐隐皱了两下眉心,随后便缓缓半睁开眼帘。
“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沈夜小心翼翼扶起萧弋上身,让萧弋倚靠在自己膝上。
“沈夜,斐斐的话,我都听到了……”萧弋又低低地咳了几声,尽最大努力侧个目,眼尾余光瞥向苍茫大海,“斐斐一个人很危险……你快去……看看她……”
“……”沈夜神色一沉,眼眸中刚刚才亮起的点点星火,无声无息地便又黯淡下去。
玑玄子闻言更是鼻孔喷火:“什吗?!瘟神好不容易自个儿跑了,你该不会是又想着把她搞回来吧?!小朋友,你果然病得不轻!”
可惜萧弋睬都不睬这老孙子,只一身萧索地看着沈夜,用尽气力道:“沈夜……快去……”
意识虚无时发生过什么,萧弋不算不清楚,也不算很清楚。
他只有个模糊的感觉,自个儿被沈夜占了点便宜。而换个角度看,则更像是他占了沈夜的便宜。甭管哪一样,都实非他所愿……
萧弋不禁一阵头疼。他认为自己亏欠沈夜的越来越多,而且不单单亏欠了沈夜,这回还被动地亏欠了秦绯……
是以,还没睁眼时,他已暗暗发了誓,从此以后,一定再不与沈夜产生任何的瓜葛。
沈夜唇缘紧绷,岑寂无言,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抬眸冷睨一眼玑玄子。
玑玄子蹭地虎躯一震,识趣儿地扑腾到萧弋身旁,替他稳住萧弋摇摇欲坠的身体:“成吧成吧,小子你放心去!打这当儿起,本尊就和这位小朋友黏在一块儿了!有本尊看着,他铁定没事儿!”
沈夜当即抽出了撑着萧弋腰脊的手,将自己从萧弋身旁一步步剥离。
玑玄子这只老妖怪,虽然没有分毫隐士高人的觉悟、净干些教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儿,可好歹医术摆在这儿。
沈夜明白,这老头儿说萧弋不会有问题,那么即使真的有,他也定能让萧弋化险为夷。
的确,萧弋的安危,暂时不必太过于担心。
只要是那家伙想要的,他沈夜赴汤蹈火,也会替他完成。
他只希望,那家伙能开心……
秦绯毫无划船技能,越是跟船桨较劲儿,小船越是原地打转。
沈夜施展轻功,几个蜻蜓点水,便已置身船上。
玑玄子远远地瞅着沈夜上船,不加遮掩地扯着嗓子就嚎:“哎,小朋友,本尊原以为你和锦衣卫那小子都是聪明人,没成想你们一个比一个脑子不好使!那小子的脑髓,不会真要被虫子吃干抹净了吧?!”
萧弋听了老孙子这话,却不由自主地愣了片晌。
“前辈,您是认真的么?沈夜的脑袋里,有虫子?”他微微地拧起眉,似是联想到什么,用手撑着地,上半身又坐直了些。
“当然,本尊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玑玄子强行想把小眯眯眼睁圆,“呀,小朋友,本尊还以为你对那小子了如指掌呢!怎么你竟不知道,那小子被人种过蛊!”
“被人……种蛊……”萧弋默默念着,眼神玄杳。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己擅闯锦衣卫的那个寒夜。
“我只在偶然间看到过一次,沈夜像是忽然间失去了自我意识、行动受控于他人。但也仅仅就那一次。”他继而又道。
“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莫名其妙地攻击了你?!”玑玄子一下来了兴致。
萧弋点头默认:“沈夜这状态并没持续得太久,再后来,他就像是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
玑玄子歘地一昂头:“嘿,这就更没跑了!来来来,小朋友,且听本尊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这老孙子话音没落,已亢奋得恨不得倒立过来。
只听他紧接着又道:“按照本尊的推测,那小子中的,应是种失传已久的邪蛊,名曰‘子母蛊’。”
萧弋斜眸:“子母蛊?”
玑玄子摇头晃脑:“顾名思义,母虫为母蛊,其产下的虫卵,即为子蛊。子蛊需种于活人脑内,母蛊则必须豢养在外界。方圆一二百里,但凡有人操控母蛊,深眠于人脑的子蛊便将受到母蛊召唤而苏醒、啃噬中蛊之人的脑髓,届时中蛊之人就会丧失神智、如扯线木偶一般,只能听命于操纵母蛊的人。”
“果然邪门……”萧弋抵唇低咳。
操纵活人,这可比拿蛊虫控制尸首更惨无人道了……
“这还不是最邪的!”玑玄子可劲儿吧唧吧唧嘴,“此蛊奏效,还需满足两个条件,二者缺一不可!”
他清清嗓子,竖起一根手指头:“这子母蛊的母虫与其它蛊虫都不同,乃是靠食人精血来认主。所以想要母蛊听话,驭蛊者便需用自己的血肉来养蛊。这就是第一个条件。”
萧弋遂又问道:“那第二个条件呢?”
玑玄子竖起另一根手指:“第二,子蛊需在还是虫卵时就种入尚在襁褓中的人体,方才能与人共生共长。人活蛊便活,人亡蛊便亡。”
萧弋不免震惊:“也就是说,沈夜还是婴儿时,就被别有用心的人种下了子母蛊……”
“嘿嘿嘿,是不是特别有意思!”玑玄子笑得四仰八叉。
这老匹夫离经叛道,向来没什么道德是非观,想救人就救、想杀人就杀,笑得再大声也不出奇。
萧弋却在暗自思考,这会不会与《天机令》一书中、沈夜身世的未解之谜有关。
沈夜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他因何会中这种毒蛊,书里头可是完全没讲。
“前辈,若真如你所说,子蛊的蛊虫就生长在沈夜头颅内,那可有办法把虫子取出来?”
“有啊,给那小子开个瓢、剜出脑子,虫子不就自然出来啦!”
“……”
“嗐,你与其想着那小子,倒不如多忧虑忧虑你自个儿。那小子中的蛊术再阴损、再刁钻,可也不致命啊!顶多也就是偶尔脑袋疼上一疼而已!你就不一样了,像今儿个的情况再来上一回,你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咯!”
萧弋不再和玑玄子客气,一手按住这老孙子的肩头,借力之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不论咳喘多严重,目光始终望向海面。
时值傍晚,天色渐暗,小船这会儿已离得天机岛的海岸很远,渐渐漂往了那片密布如星斗的礁屿,在天边一望无垠的火烧云下,宛如一弯飘零的小叶子,孤孤寂寂,随波逐流。
船上的人影,肉眼也已瞧不大清。
沈夜飞身落入小船时,秦绯正哭得声嘶力竭,眼睛肿得好似被毒蚊子盯了俩大包。
闹脾气归闹脾气,秦大小姐终究还是对她的曦行哥哥一往情深。
见到沈夜追来,她也只是虚晃着阻止了几下,随即便由得沈夜在船头站稳。
再过不到片刻,这位秦大小姐便在骤然间足下发力,也不问沈夜乐意不乐意,就一头撞进了沈夜胸膛,死死地搂住沈夜不放。
“曦行哥哥,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她在沈夜怀里涕泪横流,还不小心被自个儿的吐沫噎到,打了个响嗝。
秦绯又哪里能料到,等待她的,并非沈夜温暖的怀抱。
她从曦行哥哥眼中看到的,是一束她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如野兽般、充斥着杀戮气息的凶光。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零点前更新成功了!小可爱们久等啦,食用愉快~爱你们(  ̄3)(e ̄ )
感谢在2021-10-23 21:13:10~2021-10-26 23: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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