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机令(七)
42 天机令(七)
只一个喘息空当, 小姑娘手上倒拿的烛台,离萧弋的面门已不到半寸。
然而就在萧弋危如累卵之际,只见他突然睁眼, 没受伤的那侧身子也在同一时间抬手, 瞬间握住了烛台的另一头, 随即胳膊向后一拉, 便反借着小姑娘挥动烛台时的力道,从床上坐起身来。
小姑娘被萧弋这么一拉扯, 脚丫一个没踩稳,就也一屁股跌坐床榻另一端。
不出萧弋所料, 这位作无风榭侍女打扮的小姑奶奶,正是秦绯。
由此看来,虽然沈夜前往南海的目的有了变化, 但剧情走向仍旧殊途同归——在这段剧情里,秦大小姐依然有着她自己无可撼动的地位。
秦绯一击未中,张皇失措, 小嘴儿已经咧得老大, 却又因为怕被外间发现, 难得地光张嘴不出声, 失去了从前魔音震天的灵魂。
萧弋斜靠床栏, 深皱着眉瞧着秦绯, 小声道:“斐斐,你能摸到这儿来,说明外面一时半刻地没有人, 不必绷着脸不说话。”
秦绯大眼睛里蹭蹭窜火,像是要拿眼神烧死萧弋这尊瘟神。
她使劲儿想从萧弋手上抢回烛台的控制权,却不想, 越用力,那烛台就被萧弋捏得越死。
萧弋稍稍再一晃胳膊,就从秦绯手上夺过烛台,丢到一边:“怎么,你来到这船上这么久,都还没找到你的曦行哥哥?”
他出此一问,秦绯小脸蛋一瞬红得发紫,终究绷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没见到———”
她话已脱口而出,才又惊觉不对,气急败坏地戛然收声。萧弋这家伙,怎么能对她的行为都了如指掌?又怎知沈夜会在船上?
“你若已与沈夜见过面,定不会做出刚才的举动。”萧弋叹了口气。
这位秦大小姐,实在是太让人头痛了。
谁知秦绯听到萧弋直呼沈夜大名,立即就飙出了能杀人的眼神:“我曦行哥哥的名讳,是你这恶徒能乱叫的吗?!”
她一边急吼,一边小拳头说冲萧弋飞来、就冲萧弋飞来。
可惜了,甜美可人的小姑娘,却不怎么长记性。她刚刚手上拿着武器,都没干过萧弋一个伤病缠身的人,更遑论现在赤手空拳。
萧弋胳膊蓦地一晃,就把秦绯的手腕捉住,再一个拧身挪移,便硬是双脚落地、站了起来。他所施的力气也不算大,秦绯却就是挣脱不开,也被他带着又站直了身。
“萧弋,你、你要干嘛?!”秦大小姐无能狂怒。
萧弋别过脸去想了想,现下当用那种表情面对秦绯,才能展示出炮灰反派的本色,于是再抬头时,便歪了歪嘴,邪魅一笑:“你不是想见你的曦行哥哥么,跟我走,我保证你能见到他。”
他抓着秦绯的小胳膊就踏出房门,表面上是将秦绯死死钳制,实际却是拿她当了根拐棍,借她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弋歇息的这间屋子,位于大船的顶层,房门外便是长长的夹廊。
廊道拐弯处,无风榭一个侍女被扒去外衫,晕倒在不见光的角落里。
萧弋早在港口时就已察觉沈夜行迹,也一早料到沈夜会追踪到寒江雪的这艘船上。
是以这时他一看便知,秦绯定是追着沈夜,混在寒江雪在当地聘请的到船上烧火做饭的杂役中,偷着摸地上得船来。不奈船上无风榭的手下众多,总是人来人往。秦绯不但没见着沈夜,还不得不一直躲着,愣是一连三天都找不到个机会出来。
这会儿她见寒江雪去了萧诰船上,才终是寻到了合适的时机,打晕了去往萧弋房间送餐食的那个侍女,自个儿换上了侍女的衣服。
萧弋也不和秦绯废话,一路拧着眉、阴着脸,死抓秦绯不放,带她沿楼梯下行。
不料,两人才到下方一层,就又碰到了两名侍女。
那两人见到萧弋都大惊失色,接连上前询问萧司非欲往何处去,并好言劝说他赶紧回房休息。
萧弋身子一横,就把秦绯挡在了后方,不让两个侍女看到秦绯的正脸,又残暴地对两人道,自己睚眦必报,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被俘的萧肇,谁敢阻拦,他就要谁好看。
两名侍女提心吊胆,又不敢担责,只好在前方为萧弋引路,谁也不敢回头去瞧萧弋此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也自然没看出来秦绯不是自己人。
寒江雪在大船底层的船腹之中,专门辟了块地方出来,用以关押萧肇和他的敖人同胞。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萧弋便让那两名侍女先走,也仍旧没让她们瞅见秦绯的脸蛋,甚至门前的几个看守也都被他凶巴巴地一并喝退。
众人全都谨记着寒江雪临行前的命令,要尽量满足萧司非的一切需求,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由得萧弋张牙舞爪,同时自个儿心里纳闷,凭什么独有一人、能有资格被萧弋留在身边。
这一路之上,秦绯都被萧弋死死拿捏。
她身处险境,自是不信萧弋会带她去找沈夜,却也更不晓得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所以萧弋这当儿再去瞧她,就见百般屈辱的悲情、与百折不挠的毅色,竟在她脸上共生共荣。
“萧弋,你到底要干什么?!”秦大小姐见周遭没了旁人,终于又一次胆色过人,努力挺起胸脯,好像就要大无畏地慷慨赴义。
“斐斐,既然我在你眼里如此怙恶不悛,那我当然得做点恶人该做的事儿了。”萧弋立马回敬秦大小姐一脸青面獠牙。
他这时一件玄色的外衫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也没有束发,满头青丝随意垂荡在身前身后,再加上故意摆出的要吃小孩的丑恶嘴脸,便很有几分黑山老妖的风韵。
秦绯被吓得一愣,萧弋却已一下甩开了她的手。
只有萧弋自个儿知道,从大船上层走往下层的这一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他不用依靠秦绯,其实也已能行走自如,甚至格外地耳聪目明起来,可谓前所未有的神清气朗,不单心肺上的寒凉之意骤减,鲜少再有咳喘,就连肩上的伤似乎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思来想去,唯有将这一切变化,都归功于萧诰的那热性剧毒……
这处船腹内的两间监牢互不相邻,各把着走廊一头。萧肇被单独收押在其中一间,他的其他族人则全部被关在另一间中。
萧弋顺着窗子,往人多的那间瞄上一瞄,但见一群敖人皆被镣铐锢着双手,可一个个又都神色坚定,眼中有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萧弋一眼扫过众人,视线在屋子里极不显眼的一处犄角旮旯停留片刻。
那里似乎也有道人影,因为没有光线照射,瞧着并不真切,却又偏偏教那处小角落,无端透出股朦胧的清寒。
萧弋启唇轻笑,一个回手,就把秦绯推搡进了这间屋子,让她和一众敖人同胞,一块蹲起了大牢。
“萧弋,你——你不得好死!”秦绯敲打着被萧弋锁死的大门阵阵咒骂,萧弋却已头也不回地走往了走廊尽头、关押着萧肇的那间囚室。
怎料,秦绯在屋里叫唤了还没两嗓子,就感到身后看不到的角落里,骤然袭来冷冽的清风。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刷地朝后面扭回头来,便见到一束超逸的清影,已面对面与她立定。
秦大小姐又诧异又激动,差点跳起来脑壳撞到天花板,那束清影却静默向她比个“噤声”的手势,又如一袭缥缈的雾霭,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
清影目色深沉,似有穿墙而过的神力,只需一个定睛,便可望到走廊尽头,关押着萧肇的另一间囚室。
萧肇身为族长,受到的待遇自当和族众截然不同。
他身处的屋子四面无窗,纯纯粹粹是间不见天日的暗室,只靠幽幽的火烛照明,当属整艘船上最阴冷潮湿的所在。
而萧肇本人除了双手被反绑,眼上还蒙着条黑布带子,加之前身还有烧伤未处理,一眼望去,怎一个可怜了得。
萧弋甫一入内,就被屋里四散着的霉腐气味呛得几声干咳。
他正反手关门,就听萧肇干涩地发声:“是你,阿弋……我听得出你的咳声。你……当时你受伤那般严重,现在却……没事?”
萧弋将门掩得严丝合缝,一步步走到萧肇身前。
萧肇此时循着声响大幅度昂头,即刻因牵扯到脖子与下颌的伤处,苦痛难当。
萧弋并不藏着掖着,伸手取下萧肇眼上的黑布带。
“阿肇,那你是希望我有事、还是希望我没事?”他漠然斜目,瞧了瞧萧肇的伤情,眉宇微微蹙起,看着萧肇的神情,既不像看朋友、也不像看敌人,仿佛萧肇只是他在这世上所遇到的人当中,一个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陌路人。
萧肇的脸,此刻却犹如地龙翻身过的大地,每一寸皮开肉绽的伤痕,都像一条龟裂的沟壑,内里余震仍在,翻滚着五味杂陈。
“我……我……”他踯躅良久,始终没能接下话去,接着便又紧紧绷起了五官,似是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人、另外的事,陷入引咎自责中。
“我被带上船后,往生楼的寒江雪就将我独自一人关在这里,外面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清楚,是我没有尽到保护族人的责任!阿弋,其他人呢?他们——”
“阿肇,你大可放心,寒江雪没有伤害族人,他们都还好好活着。”萧弋在萧肇身边屈膝而坐。
萧肇闻言长吁一气,悲愤不已:“萧诰是我叔父的孩子,当年我阿父继任族长,叔父就曾不服,险些生出事端,没想到,到了萧诰这里,竟有重蹈覆辙……”
他随之沉默,良久后才又极其艰难地启齿:“阿弋,那一夜……那一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救我?”
可萧弋对萧肇的问题毫无所动,只冷冷道:“阿肇,时间有限,比起说这个,我更想与你说另一件事。”
“你……想说什么?”萧肇若有一讷。
“藏在山顶祭坛中,我曾想方设法要盗取的族中圣物,”萧弋凛目凝视烛火,一字一顿道,“‘天机令’。”
不夸张地说,萧弋“天机令”三字一出口,萧肇瞬时瞳孔收缩,面容直接地裂山崩。
不怪萧肇会有这种反应。
照常理,“天机令”的秘密,这世上除他萧肇一人,又或者说,除了历任敖人族长外,本不应该再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岂料,世事总与常理相悖,秘密也许早就不再是秘密,
好比当下,萧弋就已毫不遮掩地告诉萧肇,这个秘密,他起码也略知一三。
这也没什么难理解,萧弋所穿的这本书,书名就叫《天机令》啊。
《天机令》一书原文中写道,大邺太/祖皇帝终结立时七八十年的政权割据、一统九州,“天机令”正是在这乱世之前,上一个大一统王朝遗留下的瑰宝。
相传,得“天机令”者,可得天下。大邺太/祖之所以成为天命所归,恰是得到了“天机令”的助力。
书里头与反派的终局之战中,男主沈夜也正因获取了“天机令”的力量,才得以扭转乾坤,为大邺挽大厦于将倾。
原书中还说,太/祖皇帝江山稳固后,便下令网罗全天下的能工巧匠,在滚滚碧涛的南海之遥,专为封存“天机令”,人工修筑了一座孤岛。据说孤岛上机关遍布,登岛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些工匠自岛屿建成之日起,也就再没有了音讯,可能都已在岛上以身殉葬。
敖人世居南海、忠君爱国,简直就是世代守护“天机令”的天选部族。因此在太/祖绝密皇命之下,封存天机令的孤岛,就此成为敖人密境,绝无外人可以接近。
而这海上孤岛所在的方位,又只有敖人历任族长方才有权知晓。每逢新族长继任,老族长就会将这秘密告知新族长,由此世代口耳相传。
又奈何白云苍狗,生灵寿数有时尽,世间万物,都总归敌不过荏苒岁月。
大邺开国至今的近两百年,“天机令”一直藏于孤岛密境。可那孤岛敖族人自己都不敢踏足,“天机令”自封存之日起,便再没出现在世人眼中,渐渐地,中原人早已将之淡忘,就连最近几代的敖人族长,都已说不清那“天机令”具体长什么样子,是否真如其名,是一枚令牌。
又由于“天机令”一事,只有族长可知,其余敖族人,都仅是听闻族中世代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并称之为族中圣物,大家却又都不晓得这件圣物,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到了萧肇这一代,老族长也是在临终时,才将这秘密讲与萧肇。
“阿弋,你怎么会知道……‘天机令’?”萧肇仍不肯确信自己的耳朵。
萧弋却摇头道:“阿肇,其实我还知道,‘天机令’根本不在山顶的祭坛内。从不知前多少代老族长起,就设了山中祭坛做幌子,让族人误以为那里面藏着的就是大伙儿世代守护的东西。实际上,那祭坛里什么都没有。”
萧肇又是恍然一怔。
他犹记得父亲弥留之际,还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耳提面命,说他们敖人群居部落后方的山上,那座每年都做祈福之用的祭坛里,收藏着族中至关重要的圣物“天机令”,一定要他一生一世好生看护。
他想不通萧弋从何处得知的“天机令”一事,不明白萧弋为何说祭坛中什么都没有,也就更不愿意相信萧弋的话。若萧弋所言非虚,那岂不是说,他父亲和前头那么多代老族长穷尽一生守护的东西,全都失去了意义?
可从萧弋冷淡却又笃定的瞳光中,萧肇竟发自内心地觉得,萧弋所言,一切属实。
只听萧弋又道:“距今八/九十前的那一代老族长在山上虚设祭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真正藏匿着“天机令”的那座孤岛,在他任职族长的某一年中,忽然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萧弋说得不假。
原书的确白纸黑字地讲到,那座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均由人工筑建的小岛,在一夜之间,彻彻底底、消失无踪,就好似从前也未曾存在过一样。
正是因为书中没给出明确的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才格外清晰地记得这一点。
“那一任老族长自觉有负皇恩,便在后山修建起祭坛,假装“天机令”仍在,”萧弋继续对萧肇言道,“从此以后,“天机令”原有的秘密便改头换面,祭坛里的“假秘密”,反倒久而成真,变为后来的历任族长,愿为之奉献生命的存在。”
“阿弋,你……你虽然是我敖族人,却不是在南海长大的。可你……可你究竟为何会知道这些?”萧肇心绪难平,一阵阵惴惴不安。
他不知原身已被萧弋取代,从前都只单纯地以为,萧弋纯粹是觊觎族中的瑰宝,想盗取宝物用以牟利,和其他族人一样,萧弋并不知这瑰宝到底是什么。
而今看来,萧弋对于敖族圣物的认知,甚至比他这族长还要全面得多。
“阿肇,我与你说这些,是因为‘天机令’存在于敖人领地一事,往生楼的楼主和代理楼主,应该也已知道。江湖势力一旦踏入部族聚落,只怕族人们就再过不了安宁的生活。”萧弋淡漠偏过脸去,避开了萧肇滚烫的目光。
他继而又道:“诚然,楼主和代理楼主两人对‘天机令’存于孤岛的事实并不知情,他们的认知应都只到‘天机令’藏于敖人族中这一步。寒江雪只是听令之人,就更不会知道‘天机令’的具体情况,她的情报网,顶多也就能打听到,咱们敖人族中有件圣物。她奉命前来南海,不就是为楼主寻觅那件圣物的么。你瞧,包括你本人在内,也都还没全然了解有关‘天机令’的奥秘,萧诰就更不可能知道一星半点。寒江雪与萧诰合作,再怎样都是徒劳无功。”
萧弋告诉萧肇的已够多,却仍然不是真相的全部。
除去往生楼这股江湖势力,萧弋原身的那位父皇,暗中其实也想得到传闻中的“天机令”。
书里虽没写明具体原委,但萧弋认为,原身早前以流落中原的敖族人身份到南海敖人的部落里居住,后来便仗着便利闯入祭坛盗宝,这些其实全都是老皇帝故意为之。
老皇帝身为天子,大邺太/祖皇帝的直系子孙,从先人处知晓“天机令”的某些不曾求证真伪的秘辛,也不无可能。
他让原身去盗取敖人圣物,心里头想的或许原是一石三鸟之计,让原身换得投身往生楼的机会固然重要,可若还能将“天机令”也一并收入囊中,那岂非更为妙哉。
可惜老皇帝想法虽好,却未料想秘辛非真,原身把祭坛翻个底儿掉,也什么都没能找到。
萧肇正想再说些什么,萧弋却忽而站起身来,眼睛瞄上了这间暗室一侧的矮桌壁。
适才进屋时,萧弋就已看到,那张桌子上,摆着几副冰冷的刑具。
他神情淡薄地从桌上拿起一条皮鞭,放在手上把玩两下,而后便歘地将这鞭子向地面抽上几抽,屋里霎时一片惊天巨响。
萧弋同时看一眼萧肇、又看一眼屋门,目光玄杳。
原来就在须臾间,寒江雪已回到船上,脚步声正急匆匆地往囚室这边走着。
她也不是自己一人前来,走在她身旁的另一人,萧弋和萧肇听那足音,都能判断出是萧诰。
再接着就又听无风榭的婢女在向寒江雪通禀,说萧司非现下正在萧肇的囚室之内。
萧诰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致,先寒江雪一步,一脚踹开囚室大门。
“行啊萧弋,你居然,还、没、死!”他由衷发出感叹,便擎等着要瞧一出好戏。
萧弋见屋门大开,回眸冲萧诰一记浅笑:“族长,我可得多谢你,若非你的那支箭,我如何能换得眼下这些好日子。阎王爷这回不收我,往后的很长一段时日,怕也不会收了。”
他说罢便又转回头来瞧着萧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起手中的鞭子:“萧肇,我苦思冥想,要解自己心头之恨,果然就只有拿那一个法子来处治你。”
“什么……法子?”萧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萧弋神色阴沉又邪佞:“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同胞手足,一个个被丢进海里喂鲨鱼。然后再把你的肉,每天都片下来几片,当成鲨鱼的小零嘴儿。”
这家伙这番令人窒息的言辞,只教在场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寒江雪轻唤了声“好弟弟”,虽没再多说些什么,可面上也尽显出不适之色。
萧诰吸溜吸溜鼻子,黑着脸道:“萧弋,没想到你对待萧肇,竟然比对待他阿父还残忍。”
“我当这是族长对的夸赞。”萧弋阴寒地皮笑肉不笑。
出了这间暗室,便能感到外面的天头已在不知不觉间变了颜色,现在正是狂风呼啸、巨浪滔天。
纵然是寒江雪这艘庞然大船,在海面上也已无法平稳航行,不住地左摇右摆。
受不住风浪颠簸的人,更是早已阵阵恶寒,有头晕的有呕吐的,站都再站不稳。
萧诰并不打算留下来欣赏萧弋的残忍暴行,学着中原人的礼数,向寒江雪拱手告辞:“雪司舆,外面怕是就要有海啸了,我再不回自己船上,就要回不去了。那咱们可就说好了,到了继任大典那日,就按照你我约定的办。”
他鄙薄地睨了睨屋里,也分辨不出瞅的是萧弋还是萧肇,随后便带领手下一干人等,趁着风浪还不算太可怕,匆匆搭乘小船,回到了浮在不远处的自己那艘船上。
约么是天降暴雨的关系,海面上肉眼可见的范围越来越狭隘。
刨开寒江雪与萧肇的两艘船只,这一片海域上,似乎再见不到其它航行中的船舰。
却不知,就是在这时,有一艘外表看着不起眼、规格也远不如那边两艘的船只,如幽灵一般,在漫天的雨水中随浪起伏、若隐若现,渐渐地靠近了这片海域,不仔细去看,必然发现不了。
寒江雪这艘左摇右荡的大船里,萧弋和萧肇的恩怨纠葛仍在持续。
萧肇强忍伤痛嘶吼着,一面怒骂萧弋狼心狗肺、一面誓要与手足同胞共进退。
“萧肇,别着急啊,我这就让你和族人们见上面。”萧弋却丝毫不介意萧肇对自己的痛斥。
他挥手招来两个无风榭的下属,让他们架着萧肇去往另一间囚室,自个儿则随着船身的摇摆,晃晃悠悠地走在萧肇身旁。
寒江雪无奈叹息,只得带领几名下属,缓步跟在萧弋身后。
哪知,萧弋与萧肇三人刚停步在关押着一众敖人手足的屋子前,屋里便传来了奇异的响动。
再就见那屋门居然从里侧砰然大开,刹那之间,一束青芒便如流星划过夜空,直往门外飞射而出。
眨眼都嫌不够的功夫,一束清影已立身在萧弋身侧。
而清影手执的长剑,剑身已抵在萧弋的脖颈之上。
这遭变化太过迅疾,完全不给旁人反应的时间。
寒江雪堂堂往生楼无风榭之主,好歹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眼见萧弋命悬一线,惊惶凝目之时,也忙示意手下万莫轻举妄动。
萧弋斜眼瞟瞟那柄早不知第几回威胁到自个儿性命的剑:“没想到,在这种海角天涯,竟然也能与沈大人相遇。大人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轻蔑的笑言中,却也有几分无惧生死的味道。
不错,清影正是沈夜,青铜古剑,自然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六斮。
寒江雪眼神再度蓦然一紧:“尊驾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曦行?!”
“正是,”沈夜清冷身形如傲立云中,沉静应道,“雪司舆,幸会。”
寒江雪虽然满面焦色,但音色尚算镇定:“沈大人,我们往生楼无念阙的萧司非有伤在身,你挟持一个重伤之人,是否有失侠者风范?”
沈夜冷眼相视:“此人诡计多端、狡猾难缠,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我早在中原时,就应带他回锦衣卫治罪,今日我缉拿犯人,何来挟持一说?”
锦衣卫属朝廷重兵,有着先斩后奏的特权,往任意一处捉拿嫌犯,确实都无可厚非,往生楼也一向无意与锦衣卫为敌。
寒江雪默然叹谓,谨慎上前一步,改口问道:“沈大人是怎样上得我这船的?”
沈夜的剑刃却也离萧弋的动脉更近一厘:“雪司舆的这艘船,防控也不如何严苛,想进来不是太容易。”
寒江雪不敢再轻易移步:“那沈大人这是要?”
沈夜手肘顶了顶萧弋后脊,让萧弋往楼梯方向走去:“敖族人与中原人皆属我大邺子民,族长萧肇已被圣上赐封‘开国承平伯’,我缉捕罪犯之际,又见忠臣良民无辜被俘,罪犯仍要缉捕,忠臣良民也必然要去解救。”
萧肇也在这当儿顺势抬起双手,往沈夜六斮外侧剑刃上一蹭,绑着他两手手腕的绳索,当即就断裂脱落。
他一个闪身便窜入囚室,便见一众手足安然无恙,而曾经在江夏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大小姐,居然也在这间屋子里。
“萧族长,走走走,咱么快走,有什么话都离开这儿再说!”秦绯不等萧肇发问,就急急地和他点个头,又冲屋里的其他敖人同胞使个眼色。
其他人就都跟约好了似的,齐齐起身,也坚定不移地向族长萧肇颔首,随秦绯鱼贯出屋。
就这样,沈夜说不是挟持萧弋,实际情况却比挟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带秦绯在内的一众敖人,都跟随着沈夜与萧肇,在全神戒备下与寒江雪无风榭的人马呈对峙之势,一点点绕行楼梯,直至走上夹板。
这会儿海上狂风大作,惊涛骇浪只比刚才狂妄百倍。
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划得漫天惊心动魄的大口子,怒浪狂涛激得大船每晃上一下都像要从一侧倒翻。
人只要从船舱里探出脖子,马上就成了落汤鸡,夹板上水漫金山,没有一处站得住脚,哪怕死死抱着桅杆,也随时都能被飓风吹飞。
寒江雪和她从中原带来的人马,哪见过此等飓风海啸的大阵仗,自个儿一个不留神,便要被狂浪卷走,就更不要提什么从沈夜手中解救萧弋了。
而萧肇与他的敖人手足都是自幼生长于海边,无不熟识水性,即使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也仍能游刃有余。
大船船身上,前后绑着两艘救急之用的小船,萧肇率领敖人手足放小船入海。
敖人族众一个接一个平稳跳落到其中一艘小船之上,沈夜则一手架着萧弋、一手领着秦绯,带同两人跳入另一艘小船。
寒江雪等往生楼众自身难保,只能无计可施地睁眼瞧着萧司非与沈夜及敖人族众一同远走。
“萧族长,稍后见了!”沈夜隔着海面上层出不穷的漩涡汹涌,向前方萧肇的小船,指了指风雨飘摇的远方。
萧肇应是有所回应,但因为风浪实在太过巨大,他说了什么,沈夜这头却是听不到了。
两艘小船犯不着用手划桨,光靠大浪推移,就都在顷刻间离得寒江雪的大船要多远有多远。
岂知万丈狂澜甚是无情,两艘小船前行的方向偏差得越来越多,最后已被卷往了完全相反的海域,谁也再瞧不见谁。
秦绯但凡一张嘴,就会吃到雨水与海水混杂的满口咸腥,以至于想叫也无法叫出声来。
沈夜和萧弋三人把秦绯夹在中间,一人坐在船头一人坐在船尾,拼尽全力地维持着小船平衡,与翻滚的波涛顽强抗争。
怎知这时又一个惊天巨浪从天上拍下,沈夜萧弋秦绯三人所在的这艘小船,一下子就被巨浪拍散,三人于一霎间全都坠落海中。
沈夜奋力伸出两手,在萧弋和秦绯两人就要被漩涡吞噬之际,一手够到萧弋、一手够到秦绯,让他三人一人抱住快浮木,用自己的身躯在两块浮木之间架起座桥梁,硬是没有让三人被风浪吹散。
不知随波逐流漂浮了多久,海上这场是空前绝后的大风暴,终于渐消渐止,狂风散去、暴雨停歇、怒号的浪涛复归平静、太阳重新冲破了的云层……
耗光/气力的萧弋沈夜秦绯三人,最终搁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岛上。
小岛的浅滩细沙绵软,能够平躺在沙滩上沐浴阳光,对劫后余生的三人来说,不可不谓幸事一件。
秦绯惊魂未定,在大哭一场连翻了几个身后,小脸蛋贴着沙子,竟又沉沉睡去。
萧弋目光幽宁,呼吸平静,寂然地望着天上飘过的浮云,长久没有吭声。
就在他身边的沈夜,原也和他状态相似,像是在这一日的这一时,只要还活着,还能看到蓝天与日光,其余的一切,就都没那么重要。
可再过少时,沈夜却又侧过了身,渊沉的视线,静谧落在萧弋的头上。
再过转瞬,便见他挺起上身,将脸凑近萧弋,线条清晰的下颌缘,就快贴到萧弋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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