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冥中行(十)
35 冥中行(十)
萧弋这头突发状况, 那人影蓦地一惊。
孔孟当然也不会对这新出现的人影感到陌生,这人正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现任鸿胪寺少卿之职的纪泱纪大人。
纪泱急急叫了声“萧司非”, 当即加快了脚步。
那位孔夫子的表情, 却与纪泱截然不同。
他仿佛找到了保命的良机, 在慌乱中突又增了几分惊喜, 一个轱辘迈出坑洼,就要往远离歪脖子老树的地方逃窜。
面对此情此景, 沈夜虽在原地未动,却也瞬间眉宇紧凝, 深渊似的眼眸中骤起波澜。
只见沈大人忽然向前方挥动手臂,衣袂带起一阵清风,一束寒光已如离弦之箭, 从他衣袖中嗖地冲孔孟飞射而出。
接下来,那棵歪脖子老树旁,就发生了接连两声响动。
一是“铛”地一声响——某件硬物钉入了老树的树干。
三是孔孟“啊”地一记惨叫——他的手恰是被那件硬物刺穿掌心, 钉在了老树的树干上。
原来, 刚过去的一刹那, 曾经插入过纪泱胸膛的那柄匕首, 被沈夜当做了飞镖。
沈大人出手必然例无虚发, 在这匕首的狙击下, 孔孟再也无处可逃。
纪泱有伤在身,还得当心足下不被磕到绊到,那做飞镖之用的匕首, 速度自当快过他脚步千倍万倍。
比他快的却不只有匕首。
纪泱只感到身侧一阵疾风过境,压根没瞧清楚什么东西掠过,再抬头时, 便看见孔孟歪眉斜眼,那张老脸,惨绿得像只吊死鬼。
孔孟跑来得及抬脚就被沈夜以匕首擒住,他所在的位置,和萧弋跌落树下的位置,基本就是一处。
而沈夜不知何时,也已出现在萧弋身旁,正俯身查看萧弋的情况。
萧弋此时半靠在老树根部,脑袋埋在宽袍广袖中,再度低咳不止。
这倒也好,还能出声,就至少表明,他当下仍是个活人。
“小——”沈夜应是想叫萧弋“小猫儿”,但“小”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却又把后面的俩字儿生生咽了回去,而后更是硬转了个音,将“小”变成了“萧”。
“萧司非,你还好么?”沈大人再开口时,声音仍旧冷静而克制。
身处后山的这段时间,萧弋一直饱受病痛折磨。
适才不适感突然激增,他只感觉冰川激流从四面八方涌入了体内,五脏六腑无孔不入,一时间便失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地向树下倾倒。
他不想被人看到窘态,于是微微耸了耸肩,缓慢露出上半张脸,将双眼撑开一条细缝,低低道了声“没事”。
因为下半张脸还被袍袖遮挡着,他的音色听起来闷闷的,乏力又颓唐,所以即使嘴上说着“没事”,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萧司非,你怎么了?”纪泱终于也赶到了萧弋身边,满目焦色地问道。
“多谢纪大人关心,陈年旧疾罢了,不碍事,纪大人不必为我多虑。”萧弋一手掩面,一手扶着老树的枝干,一摇三摆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发丝也被山风吹得凌乱舞动。
他还在咳嗽,却不忘对纪泱道:“倒是纪大人你,受伤不轻,不宜过度走动,却还是与沈大人来了这后山。看来,你我之计,已被沈大人识破了。”
纪泱黯淡垂首:“是,沈大人乃人中龙凤,我只能望其项背。萧司非你又何尝不是?刚才沈大人命我隐于暗中,我瞧着萧司非与沈大人配合无间,当即更加明白,萧司非在与我定下计策时,就早已预留后手。你与沈大人之间,确实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沈大人知道你的意图,不用言明便与你方便。你三人在那密室中大打出手,也只是在我与孔承儒面前演的一场戏。”
萧弋浅淡笑笑,又悄悄往沈夜那儿瞟了瞟:“演戏虽说是演戏,但我想,沈大人那时候应也是真的生了我的气,怪我自我主张,一点没想着提前支会他,故而出手时才会那般不留情面。”
他像是自知理亏,神色中隐着点小尴尬,眨着眼对沈夜道:“沈大人,当时情况特殊、时间紧迫,是我疏忽,对不住了。”
沈夜却只冷冷侧目,一言未发。
萧弋又看了看旁边痛苦不堪地孔孟,叹惋道:“沈大人,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夫子的这只手,这辈子怕是都要废了……”
他停顿稍时,又挑了挑眉毛,音色冷寂:“不过,他这手充满罪孽,废了也好。”
“你们——你们——”孔孟像个疯子般语无伦次地吼道,“子渊,原来你的死是假的!”
萧弋与沈夜互相看一眼对方,均沉默地往远处走去,就像是已打了暗语约好,想要将时间与空间都交由纪泱。
萧弋甚至尽力抑住了咳声,成就了老树前一方难得的净土。
纪泱以目色向两人致谢,而后郑重地整理衣袍,对孔孟交手施礼:“老师授业之恩,学生没齿难忘,老师请受学生一拜。”
礼毕后,他便走到孔孟身前,将钉住孔孟手掌的匕首一瞬拔出。
孔孟霎时鲜血喷涌,捂着残手跪倒在地。
“可被老师侵犯之苦,学生亦铭心刻骨,”纪泱横展手臂,歘一下拿匕首割断袖摆,语意决绝,“今日,你我师生情义,恩断于此。”
与孔孟割袍断义后,任凭孔孟怒骂或哀嚎,纪泱全部都不再做理会。
他转而对沈夜道:“沈大人,接下来你有何安排?我定当全力听命。”
沈夜则看向了萧弋。
萧弋这会儿已另找了棵大树借力靠着,要不是有这庞然大物替他挡风,他那衣袂飘飘的样子,就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上天去。
“我已找人通知刺史府,他们得知这山上吊桥损毁后,便连夜差人去找工匠,天亮后就会有人上山修桥,”他带着满身的倦意,往山下方向眺望,“王大人爱子心切,貌似想要亲自来接儿子。”
纪泱这才知晓,萧弋早前下山到过江夏城中,这时已是去而复返。
他闻言再度面露惊色:“萧司非你说什么?王大人要上山来?”
萧弋理所当然地应道:“对啊纪大人,其实你不必做什么,只需返回山庄去,装作真的是有鬼怪作祟即可。旁人问起,你就说侥幸生还、大梦一场。那群扮做管家与仆役的人,少说五六日才会醒转。届时你早已与王驰风高历明刘茂正三人,随前来接援的人一起下山去。”
纪泱几近站立不稳:“萧司非,驰风历明茂正三人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萧弋略显恍然,瞅瞅纪泱,又瞧瞧沈夜,“咦,沈大人,你该不会没告诉纪大人,那三位公子没死吧?”
“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当由你自己解释。”沈夜冷峻地错开眼。
“没死?!驰风历明茂正都没死?!”纪泱脸上悲喜交加,看着萧弋的眼神既似有怨恨,又似有感激。
萧弋点头:“是,那三人都还活着,我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纪大人,我想你内心深处,也并不想看到他们三人真的丧命于此吧。”
他虽然又咳嗽起来,但面色宁和,目光悠远:“他们自己受到了伤害不假,但这并不能够成为他们作恶的理由。将伤害转嫁他人,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那三人的确不值得宽恕。然而逝者已矣,即使那三人以死谢罪,温铭也不能再复生了。而他三人往后余生,终将永远背负这沉重的罪责、承受这惨痛的经历。我猜他们醒来后,或痴或傻、或疯或癫,都无法再过正常生活了。这岂不比让他们一死了之,更教人快哉。”
纪泱默然。
亘久的岑寂过后,他方才肃穆对萧弋道:“萧司非大义,我永生不忘。”
山间的夜晚冷风萧萧,萧弋的咳声似都被风声掩盖。
那头孔孟的动静,却也藏匿在风中。他一手捏着流血不止的另一手,趁萧弋沈夜纪泱三人的视线都不在自己身上之际,又一次贼心不死。
而这一回,这位孔夫子的行迹竟好似无人发现,他就这样一路连滚带爬着往前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
孔孟不知不觉已来到悬崖之上,再向前跨出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可他并没有在黑暗中视物的目力,不知道前方已无路可走。
于是,他无可救药地跨出了这一步。
惨绝人寰的呼救声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在“碰”一声后骤然消逝。
一群只在黑夜里出没的夜鸮,被这声响惊得哀鸣四起,振翅而飞。
又过多时,萧弋也攀上了这处悬崖。
他只往崖下瞧上一眼,便快速收回了视野。
不行,太高了,再看下去他腿都要打颤。
原来不论在哪个世界、哪个时空,都总会有污糟腌臜的事情存在。
校园中,欺辱、霸凌的暴行会有,不配为人的衣冠禽兽也会有,总有些人、总有些事,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萧弋不愿再多想了。
后方不远处,沈夜的清影也渐行渐近。
萧弋遂回眸道:“沈大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若孔承儒未死,那么依我大邺律法,‘猥亵幼童’,又当以何罪论处?”
“大邺律中,没有明文条例,”沈夜目色冷冽,斩钉截铁道,“这恰恰证明,我朝现行的律法并不完善,尚有许多有待改进之处。”
萧弋幽长地叹了口气,又往四下张望:“沈大人,纪大人与你是朝中同僚,他还受着伤呢。你不送他一程、却教他自己回了山庄?”
沈夜一身清冷:“他那点皮肉伤和你的病况相比,不值一提。”
萧弋摇摇头,装傻充愣得一点不心虚:“沈大人,都跟你说了我没事。”
沈夜却很严肃地凝视萧弋,一字一顿道:“小猫儿,你适才是否没听到我说的话?”
“嗯?沈大人说什么了?”
“孔孟的事与你的事,一码归一码。既然现下孔孟的事已了,那么,我就要处理你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ok,这个副本差不多就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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