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荧……”
少年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又去唤她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夹杂着不安,可他又仅是唤着她的名字毫无下言。
这没头没尾的若是换了旁人甚至不知何意,荧没说什么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待少年再递一勺置于唇边,开口道:“每次予别人帮助时,我都要告诉自己他们是需要我的,不然,我都没有勇气上前搭话,唯恐是自作多情。”
少年错愕地看着女孩。
女孩冲他一笑,“曾经,大概是很久以前吧,我不是被需要的那个。或者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替代的,连我于我自己也一样,所以我很害怕跟别人有牵扯,怕受伤,也怕欠了别人的还不起。”
荧不常提起自己的过往,哪怕在幻境中挣扎沉浮,尝遍世言七苦。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时也是沉默居多,她是个再好不过的听众。有派蒙跟在身边之后更是如此,甚至毫不客气地说派蒙都能成为她的代言人。
可最初,她也并非是一个聆听者,也像派蒙坚持的那样‘人长着一张嘴就是为了说话嘛’,她会频繁地提起自己的经历,其实诉说那些的时候或许带出的情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但仍旧会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然而她最后的选择磨平了一切,连那些应当被深刻铭记,提起来都激动的不得了的情感都平缓了下来,最终沉淀在她的眼底,成了汇聚在一起的光。
所以她才对少年说对不起,因为,即便那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也会带来负担,因为她也曾为了这样的好意苦恼恐慌过,就是很典型的那种,不太会在乎自己,但是很在乎朋友。
呵,大概是,真的没有得到过太多善意,真的是不习惯啊——
“啊,其实,若不是你,这种话,我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女孩看着少年乖乖把一盘杏仁豆腐都吃掉,主动伸手倒了两杯茶水,推一杯给少年,自己则捧着另一杯慢慢咽着。
“毕竟,总像在卖惨不是。”
少年摇了摇头,他目光在手边的茶杯上落了一落,起身“我去给你煮糖水。”
女孩拒绝了,她牵过少年的手腕带他去往里间,“古籍上说,安抚夜叉仙人的方法有食物供奉、妙音布施之类的。如此为之,夜叉必会心生欢喜,甘愿为人守护平安。我不擅音律,但有一剑可灭劫苦,一夜安眠我还是能帮你守住的,仙君睡一会儿吧。”
她不会说睡醒了就好了,魔神怨念不绝,少年的苦难便不止,那些安慰人的话,于看不到未来的少年也好,于现在也无法释怀曾经的她也好,毫无意义。
少年被她按在床上,小声道:“不必如此为之,我也甘愿守你平安。”
女孩嗯了一声,坐在床边,抬手灭却房内烛火,“我知道。所以,不交换名字也无所谓。与你相识,是我,相识之人,是你,非是一个名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夜幕之中,少年把自己埋在被下悄悄去看倚在拔步床上的她,那人神色惯常,自若泰然还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散漫。坐在如水的月光里,聚着一身淡金色的星子光点,一笔一道地刻着手里的石珀,碎屑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地,浮在地板的孤光月影上就像一条银汉星河……
伴着风过梧叶的窸窸沙沙,少年沉沉睡去了。
天亮时,少年从混沌的深眠中清醒,女孩已经离开了,他将手搭在眼前还有几分恍惚,斑驳的日光透过指尖缝隙投下阴影。
果然如她所言,虽然无梦,却得有一夜安眠。
身体的无力在过了一夜之后愈发清晰了,他拥有的力量被抽取一空,连带着那些追逐于他的业障也一同泯灭殆尽,轻松却也虚无,虽然并非是第一次,但少年还是不习惯。
他掀开被子下床,忽地有锵金鸣玉之声响起,少年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发丝,脖颈,手腕,腰间,腿上都被系了红绳,编入了玉石雕刻而成的坠子,故而行动间珠玉相撞便有清脆之音发出,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些坠子上散发的气息与之前她赠予的天灯一模一样。
这——
少年抿了下唇,他执起胸前那朵清心样式的扣子看了一会儿,最终放任这些叮叮当当的繁琐饰品留在了自己身上。
-
荧披着一身风雪回到船上时派蒙还没起,倒是钟离早早守着咕嘟咕嘟的炉子炖着一锅汤。
嗯,肉的香气,像是骨头汤。
但是,荧没有立时进去船舱,跟看着她的钟离对视了一眼,拂袖扫开甲板上的积雪坐在船头冥想,消化一下仙君那庞大的仙力,也是收敛下这一身的业障。
钟离先生虽然不是普通人,但这种会让心情变坏的东西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钟离本想叫仅在外边略站了下就雪落满头的旅者进来喝口热汤,换件衣服暖暖身体,自从两人熟了之后,他发现了这位年轻旅者有着不少会损伤自己的坏习惯。
嘛,就是那种说了会听,但下次还敢的类型。
钟离行走世间什么人没见过,倒不算稀奇,只是这么切身相处倒还是头一回,所以也很是操心啊。
但他看着刻意避开他们的女孩,恍惚间竟有了旁人的影子在她的身上重叠了的感觉。
钟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而后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茶香却因为过高的温度宛若一声叹息。
派蒙揉着眼睛晃晃悠悠地飞了出来,“欸?荧身上怎么又汇聚了那么多业障,我们不是都已经离开璃月了?她还是每晚出去降妖除魔吗?”
钟离看着被旅行者那一身黑色惊得骤然清醒的派蒙,安抚道:“昨夜她去见一友人,兴许做了什么罢。”
派蒙恍然大悟,“是那位仙君小哥哥!钟离我跟你讲,你们璃月仙人是真的哦!”
钟离失笑嗯了一声。
“怪不得,荧可喜欢仙人了!”派蒙看着船头正经掐了印诀打坐的荧,表情忽然有些苦恼,“不过,璃月的仙人好像都有些惨,那位仙君小哥哥因为守护了璃月上千年,被魔神怨念纠缠不休,荧,很担心他。”
钟离挑了下眉梢,“仙君小哥哥?”
派蒙摸了摸脑袋,恍然到钟离还不知道她们跟仙人认识的经过呢,赶忙兴致勃勃地讲述了一番,连说带比划的,一张小嘴吧啦个不停,得意洋洋地告诉钟离她们三个是怎么捉弄那个假仙人的。
钟离摸了摸下巴,“哦,这就是旅者和归离原那位少年仙人的相遇吗?”
“还有派蒙!派蒙啦!”派蒙强调着,不满地把自己插成了一只小茶壶,但是她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嘟了嘟嘴巴丧气道,
“好吧,荧跟仙君小哥哥认识的还要早一点,荧说是仙君救了她。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天咱俩在七天神像下见到荧的时候,不过不过,正式认识是我们一起教训假仙人的时候哦!”
钟离听出了派蒙话里的醋味笑着点了点头,贴心地推给了说个不停的派蒙一杯白水。
派蒙:“啊,还有这个称呼,是荧叫的喔,我就跟着她叫了,因为那个仙人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名字,荧说,这是为了防止……欸防止什么来着……?”
钟离了然,“归离原的少年仙人是夜叉一族,身染业障,必是不愿牵连他人,才不愿告诉你们名字。”
派蒙猛地点了点头,“对对对!荧也是这么说,说那位仙君小哥哥所背负的,大多都会影响常人,所以非常注意,防止池鱼之殃。”
她想了想,意识到这一路来钟离那广阔的知识面,兴奋地问:“钟离钟离!你什么都知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那个小哥哥吗?那魔神残渣一听就不是好东西,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清除掉它们吗?”
钟离倒茶的手顿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拎起茶壶重新放回到炉子上,“很抱歉。”
派蒙惆怅地看了一眼外面冥想的荧,“算了算了,我只是担心荧,她喜欢仙人,肯定不会放着那个仙君小哥哥不管,但她记忆全失,魔神残渣制造出来的幻境又最会窥人心隙,就很让人操心啦。”
钟离跟她一起看向船头静坐的女孩,那人裹着一身化不开的黑色,却仍旧如同坐在清亮的光辉之中,仿若不移不易的浮世之景,时间肆意流过,但落笔也只是着墨添花而非沁纸刻痕。
“旅者心性坚韧,观行透彻,游历过诸多世界,这其间的经历并非遗忘就能全然抹去。小派蒙着实不必太过担心,我们要相信她。”
派蒙认真点了点头非常赞同钟离的话,她也就惆怅那一会儿,转头就给抛到了脑后,而后欢快地给自家小伙伴去煮糖水了。
荧化开了从仙君身上夺来的仙力,虽然难免会因为不同源,薄乱了她自身的能量,但只要时间足够夯实基础就是了,要紧的是同等浓郁的污秽,这却要她费些心思。
她平气,拍落了满身积雪在船头上站了一会儿,等眸子中妖异的华光都敛去后,才携着一阵寒意甚浓的风入了船舱。
“旅者,雪山环境特殊,你还是穿厚点以防着凉为好。汤药味道甘苦,怕是不合你的口味。”
荧微微点了下头,“劳先生担忧了,我这便去换身衣服。”、
她转身进了内仓换了一身璃月风格的长衣,跟昨晚她给派蒙盖上的斗篷一样,衣摆袖口上滚着一圈毛边,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于是周身残存的那点乖戾的气质也散个干净。
钟离见她出来,眉眼没忍住弯了弯,将盛好的骨头汤推给她,“我已经调过味道了。”
荧没有提昨晚的事情,她道了谢没有拒绝钟离的好意,但勉强尝了几口还是放下了勺子,当然,她也没有问为什么钟离会知道她伤到了骨头。
钟离见此,主动出言道:“此行可顺畅?”
荧讶异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些事情,道:“先生放心,璃月港之事不完,连理清心散断不会送至那位手中。”
话铺一出口,荧便意识到不对,自己还是被那些污秽残念影响了,以至于过于敏感,对钟离的话报以恶意揣度,实属迁怒了。
她揉了下眉心也干脆,“抱歉。”
钟离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或许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饮了一口碧色的清茶,只道,“你很在意那个少年?”
女孩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雪山上停驻了一瞬,而后垂下眼帘,过长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阴影,“我只是喜欢读故事,仙神,妖鬼,人言,或者是这世间存在的一切。”
荧的声音有点轻,她伸手拿了一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而后拎起炉子上温着茶水的壶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慢慢抿着,像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说出口有多艰难一样。
事实也正是如此,她说一句要接下一句的时候,间隔的时间很长,甚至喝着味道极重的茶,“但我不喜欢自己看到的故事结局悲凉。”
钟离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叫荧缓过神,撂下杯子笑了起来,“知性生灵嘛,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期许欲望,斑驳杂乱百味交集,不是纯白却又还算艳丽,这演绎出的故事便也百种千样。既是我不喜,当然要尽力避免。”
钟离淡淡道:“浮世万千,生灵百万,自是各有归处。可旅者,你要知道,这世间,无规矩不可成方圆。”
“自然知晓,规则制度,乃是维系和平之根基。”
钟离看着荧,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其实他也清楚,自己要说的话,涉及的道理,面前这位走过无数世界的旅行者不可能不明白,她甚至见识过更多。
荧对钟离停顿片刻后的止口不言并不在意,道“先生,我不会骗你,但我也不算一个好人,所以,我绝对不会任由我不喜欢的故事结局肆意发展。”
钟离闻言倒是笑了起来,“这算是宣告吗?”
荧也笑了起来,“算是我对你的诚实罢。”
那边派蒙兴冲冲地端了甜水茶点出来了,钟离与荧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准备换一个轻松些的话题。
不过在那之前,钟离扭回了歪了千八百里的问题,颇有些玩笑地道“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荧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望着钟离,道:“那是我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