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苏婳揣着那本《道法要义》,一路上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幼年时她在阿爹的书房内也见过类似的书籍,只是那时她贪玩,尚未祈灵,便将那书撕了折纸鹤,被阿娘按着小屁屁,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阿爹一边替她抹着泪花儿,一边哈哈笑着将那书默写了出来,为了逗她笑,还在自己脸上画了一只小乌龟。
那是她幼年时期最后的快乐时光。
昨夜的祈灵大典是谢风遥主持的,他定然发现了自己祈灵成功,却仅仅因为自己捂眉心的动作,沉默不语,还知晓她不懂修行法门,借着巫思的手给她送来了谢氏族内修行的书籍。
她见过谢风遥的字,很小的时候,字如其人,端方君子,温良如玉。
他年少的时候也不如现在这般冰冷。
“四小姐,到季国公府了。”
苏婳打开马车门,扶着季芙下车。季芙受了一肚子委屈,结果发现季国公府大门敞开,除了侍女无人来迎接她,顿时气的脸都扭曲了。
“快,回李家。”
苏婳见李朝云吓跑了,也一溜烟跑进府,不跑的是傻子,等会还不知道季芙要怎么闹呢。
“苏婳,你敢丢下我就跑?”季芙嘶哑着嗓子,气极了大叫。
苏婳牵起裙摆一路小跑,见阿嬷等在廊下,惊喜地冲过去:“阿嬷,你怎么来了?”
苏嬷嬷这几日度日如年,吃不好睡不香,等了一上午,此刻见苏婳全须全尾地回来,笑得满脸皱纹,一把搂住她:“阿嬷出来接娘子,四小姐是不是又欺负娘子了?”
“没有,她才欺负不到我呢。”苏婳双眼弯成小月牙。季芙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苏嬷嬷见她如今这般机灵活泼的模样,笑着红了眼。当年她收到公子的纸鹤,找到小娘子时,小苏婳遍体鳞伤,惊吓过度不愿意说话,像一个木头人。
后来她带着小苏婳隐居在最繁华的上京,用俗世的烟火气息温暖她,娘子也慢慢重新学会了笑。
只是娘子体内的那道禁制始终让她不安。她们在季国公府客居八年,之前就报小了年龄,日后若是再长不大,只怕就要瞒不住了。
“阿嬷做了娘子最爱的辣黄瓜,我们快些回去吧。”
苏婳一听,捂脸哭唧唧道:“又是辣黄瓜,我最爱啦。”
苏嬷嬷见她五指张开,眉开眼笑的模样,“噗嗤”一笑,又是被小娘子骗到的一天!只是辣黄瓜再好吃,日日吃也是会腻的,苏嬷嬷内心微微酸涩,娘子的体质让她只能吃素,不能吃荤,这些年真是苦了她。
这样好的小娘子,老天真是没开眼。
苏嬷嬷擦了擦眼角,问着苏婳万灵寺的事情,主仆两回到客居的小院子。苏婳当年投靠的是季国公府的老夫人,所以是挨着老夫人松鹤园的荒废院子住着,远离主屋,这些年也算是十分的清净。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苏婳这才悄悄问道:“阿嬷,府上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季芙受伤这样大的事情,府上没有人过问,回来也无人迎接,这事十分的诡异,况且她一路走来发现府上下人十分的忙碌,表情也讳莫如深。
苏嬷嬷点头,去取了热水,帮她擦脸擦手,压低声音说道:“确实发生了大事,昨日季国公府走失十年的世子被寻回来了,府上乱成了一锅粥,现在气氛十分的诡异,听说季大小姐也要回娘家来,娘子这段时间莫要出门。”
“世子?”苏婳惊讶,就连嫁入清河崔氏的季婉也要回来?
苏嬷嬷见她惊讶的可爱模样,笑道:“娘子不知道很正常,这些年我们从不过问季家的事情,阿嬷也是昨日才知晓,走失的那位是大房的独子,按理说要袭爵的,结果莫名走失了,这才轮到了二房老爷袭爵,却也没想,十年后还能寻回来。”
“可怜。”苏婳自是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没想到这落魄世家为了个爵位也能这般污糟。
她正要换居家的短襦长裙,就见外面传来声音:“苏娘子可是回来了,老太太请娘子过去诊脉。”
苏婳和阿嬷对视一眼,起身去松鹤园。
往日里清净的松鹤园被各房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大丫鬟们一个个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
“娘子稍等。”
苏婳点头,站在廊下,只听见老太太哽咽的声音传出来:“是我老婆子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心里怨我也是正常的……”
屋内一阵沉默,许久,男子慵懒性感的嗓音响起:“祖母多虑了,孙儿这些年在海外过的,很是精彩。”
那声音三分慵懒,三分的漫不经心还暗藏着几分的讥诮,抑扬顿挫之间透着一丝的反骨。
苏婳瞳孔一缩,抬眼从半开的窗户看去,只看见一袭雍容华贵的貂绒大氅,站在身后的侍卫黑衣铁棍,正是季四。
是他!苏婳一惊。
“咳咳……”屋内随即传来轻咳声,一阵人仰马翻。
“巫医到哪里了?府上的大夫呢?”
“母亲,芙儿受伤,大夫在春熙阁,已经派人去请巫医了。”季国公的声音传来,“午后婉儿回府,也会带着崔家的族医来,母亲莫慌。”
“就是,芙儿也是您的孙女,在万灵寺险些丧命,母亲可不能偏心。”国公夫人话中带刺,“此次我们可是舔着老脸让婉儿带崔家的族医来。”
“老太太,苏娘子来了。”向妈妈适时出声喊道。
苏婳进屋,福了福身子,便见老太太焦急上火地说道:“婳婳,你快来看看。”
“母亲,你可别急昏了头,这小娘子如何能看诊?”
“我们还是等巫医来吧,寒执这病也没有那么快倒下。”
“你们住口,这些年老婆子的病都靠婳婳诊脉。”
苏婳觉得自己拳头硬了,抬眼看向依靠在榻上风姿慵懒的贵公子,对方拢着貂绒大氅,苍白俊美,像是随时都能咽气,只是面对一屋子各怀心思的牛鬼神蛇,季寒执眸光戏谑,似有睥睨之色。
还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保想到他那破的跟筛子一样的身体,苏婳上前就是一针,扎在了他虎口处。
正要护主的季四:“……”
季寒执眼底笑意微冷。
“是陈年旧疾,最忌人多吵闹,需要静心休养,不能冻着不能热着,不能吵着不能凶着,更不能阴阳怪气气着,老夫人,公子是觉得闷,有些透不过气来。”苏婳笑盈盈地说道,她本就长着清纯可人,这一番话怼的生动可爱,听的季国公等人脸色古怪,隐隐铁青。
“呵~”软塌上,季寒执低低一笑,眉眼舒展开来,拂袖慵懒说道,“祖母,孙儿回去休养了,以免英年早逝。”
“好好好,向妈妈,送世子回去,等巫医到了,直接去清音阁。”
苏婳后退一步,只见那风姿卓绝的公子起身,华丽的貂绒大氅上熏着名贵的沉水香,一香万金,那香味清淡疏离,带着一丝冷冽的杀意。
苏婳想再闻时,对方已经与她错身而过,出了松鹤园。
季寒执一走,季国公夫妇等人也纷纷冷着脸离开。
老太太一把握住苏婳的手,老泪纵横地哽咽道:“好孩子,你告诉我,我那孙儿的病严重吗?你说我就信。”
“老夫人,我医术不精,公子的病症还得问巫医大人。”苏婳暗暗叹息。
老太太怎会不明白,眼角湿润,喃喃说道:“真是造孽啊,造孽。”
“向妈妈,你去我的奁盒里取那只金镶玉手镯来。”
“这只金镶玉手镯乃是我当年的陪嫁,好孩子,今日便送与你了,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侄孙女看,你若有心,日后便帮我多照看一下阿执,每日去问诊回我一二,那我便感激不尽了,阿执那孩子,命很苦。”
老太太声音哽咽起来,将一只灿若朝霞的红玉手镯往苏婳细细的手腕上套,只可惜苏婳手腕过于纤细,竟是大了许多。
苏婳自然是不能收,沉吟数秒,点头说道:“苏婳会尽力。”
四月喜雨。到了夜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
苏婳躺在床榻上,枕头下塞着那本《道法要义》,见阿嬷坐在榻上绣着荷包换银钱,那烛火一颤一颤的,忽明忽暗,熏的眼睛疼。
“阿嬷,别绣了,仔细眼睛疼。”苏婳从被子里爬出来,撒娇地拉她的衣袖。
苏嬷嬷低低叹气:“今日就算老太太拿恩情说事,娘子也不该答应照顾那病恹恹的世子。我宁可被骂忘恩负义,也不希望娘子趟季家的浑水。”
苏婳将烛火剪的明亮些,听着外面的春雨声,若有所思地说道:“阿嬷,把恩情还清了,我们便能无牵挂地离开季国公府了。”
算起来她跟季国公府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当年逃亡途中,她和阿嬷遇到了一队被山匪截杀的寻亲人马,死去的小姐正是季国公府的远亲,她带着那位小姐的亡物前来告知,老太太伤心之际,便让她们以远亲的身份留了下来。
苏嬷嬷叹气,这季国公府确实不能住了,娘子到了十二岁身体便停止了成长,日子久了会被人当妖物的。
只是这些年攒的银钱有限,连上京的一处宅子都买不起,也不能带娘子回故土去,难不成要带着娘子去乡下种地吗?
公子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心疼哭的。这走与不走,都是两难。
见阿嬷愁眉苦脸的模样,苏婳终是忍不住,从枕头下将那本《道法要义》拿出来,双眼亮的惊人,压低声音说道:“阿嬷,我祈灵成功了,日后离开季国公府也能活下去。”
苏嬷嬷闻言脸色骤变,手里的荷包掉在地上,失声道:“像公子那样?”
当年的公子是何等的惊才绝艳,苏婳是他的女儿,怎么会差,只是一旦祈灵成功,便会踏入那个可怕的圈子,若是被人知晓娘子的身份,那……
苏婳指尖绕着一股风,将那烛火笼罩在掌心,小脸闪过一丝的坚定:“阿嬷,你别怕,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屠刀落下来的时候,我也有一战之力,而不是引颈受戮。”
苏嬷嬷双眼一红,将她抱在怀里,心疼道:“阿嬷相信娘子。”
躲了这些年,她这把老骨头也该动一动了,娘子能祈灵成功,也许有一日,会像公子那样,不,也许会走到不可言说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