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洗手
“你……你不会把剩下的那半盘, 也全吃了吧?”
那柿子的滋味,想想盈儿都觉得舌头发麻。虽然知道柿字谐音世字,可他那么执着于把那涩柿子吃完, 她还是无法理解。
杨陌表情哀怨, 仿佛是个小童生,辛苦写了篇好文章,兴头头地等着被先生夸,先生却完全忘了这事。
“呃, 那柿子那般苦涩难吃,殿下做什么硬要吃它?”
杨陌之前饮了几杯酒,向来冷白的面孔上本微微发红,听了这话,红中泛起颓然的苍白。
他侧着头, 目光沉得像无底的深渊,又像是冒着蓝色火苗的炉膛, 极冷又极热,极恨又极爱,矛盾得叫人费解。
“是啊,明明那般苦涩, 孤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他又用回了“孤”,这个表明身份与距离的自称。
一个字就将他们隔开,她觉得他生了气,而且, 他说的并不是柿子。
“世世不悔”,那天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凝望她的目光脉脉缠绵。
他执着于吃光柿子,难道是想跟她说要与她世世结缘么?
可就像他说的, 明明都是苦涩,一世,已经多余,又何必生生世世?
而且,吃几片柿子,就要她信他?世间怎么会有这般轻而易举获得的信任?
“殿下说的这些,我半点不明白。”她嘴角一弯,露出人畜无害的傻笑,“反正我没说半句假话。”
见杨陌一动不动,她起身行礼,迈步离开。
谁知刚走两步,右手腕上一紧,叫他扯住了。
“你做什么?”她心里一跳,回头见杨陌抿着嘴,脸又恢复了玉石般的色泽,似乎已经恢复了一向的平静镇定。
“也有很甜很甜的柿子,下次我们一起吃。”
他说,手指头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揉了揉。
那一片肌肤好似着了火,发起烫,热气一路渐渐上了脸。
回到白草院,盈儿便叫筥儿打一盆温水来。
筥儿晃着小脑袋,一脸不解:“姑娘刚吃完饭,这么早便要洗漱么?”
“洗手!”盈儿没好气地回她。
筥儿小圆眼睛顿时睁得像只黑葡萄:“我知道了,嘻嘻。我这就去!”说着蹦跳着往外跑,差点儿一头撞到刚进来的筐儿身上,她灵活地一闪,掀开帘子跑了。
筐儿气得高声骂:“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也就是姑娘纵着你。等进了宫,叫老嬷嬷们揭了你的皮!”
骂完,她走到炕边,伸长脖子朝帘子处望了望,才低声道:“刚才我们出去,殿下没对姑娘怎么样吧?虽说已经订了亲,可到底还没成亲,要是传出去,倒叫人说姑娘不庄重。如今好着,殿下自不会多想,可日后想起今日孤……”
听她又给自己婆婆念经,盈儿哭笑不得,拿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快别念了,我头痛。”
“哎哟,怎么又叫头疼?可是刚才出外招了风?我去叫她们熬点儿姜汤来。”
盈儿怕她再念,便抚着额装作真痛,推了推她。
总算是清静下来,她才突然一拍脑门子,就说自己刚才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问杨陌讨一盘金乳酥。
一时,筥儿笑嘻嘻地端着盆热水进来,还叫小丫头端着香胰子。
“姑娘要洗哪只手?我带了香胰子来,保管姑娘要洗得多干净就有多干净。”她挽起袖子,兴冲冲地问。
盈儿刚抬起手,正想清洗右手腕,听到她这样说,突然明白过来她之前说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举着手一时进退两难,脸上飞红,气得撩起盆里的水就朝她小脸洒去:“就你会淘气,怎么这般讨人嫌!”
筥儿跳着脚,一边跺一边笑得更大声:“哎哟,好好好,我最讨人嫌,姑娘手叫人牵了,这才拿我撒气哦!”
盈儿又羞又气,跳起来要去撕她的嘴。
筥儿哪能让她抓住,像只会扑棱的小鸟,满屋窜。
那一头,黄公公见杨陌回了东宫,神色如常,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又朝常夏打了个眼色确认,常夏朝他快乐地挤了挤眉眼。
他这才彻底放了心。看来今日那位乔家姑娘没给殿下气受,不然东宫又要阴云密布好几天。
他便命一众宫女端着脸盆漱盂巾帕等物在旁侍立,自己乐哈哈地上前伺候更衣。
就见杨陌将左手浸在盆中片刻,便抬起手来。
他忙取了块干帕子替杨陌拭手。拭完了,以为杨陌会洗另一只手,却见他指了指脸。
他忙赶紧拧了一块干净帕子递上去,杨陌擦了擦脸,便将帕子扔在了铜盆里,起身要更衣。
黄公公:……殿下今儿太奇怪了?这是忘了洗右手呢?还是有什么不便?
“殿下,这右手?”作为一个尽职的总管,他举着帕子,十分认真地寻问。
就见杨陌捻了捻右手的食指跟拇指,嘴角漾出一缕温柔:“今儿不洗了。”
黄公公:……怎么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收拾好下来,他忙偷偷拉了常夏问:“殿下今儿个怎么了?这右手镶了黄金?”
常夏也是一头雾水,半天耸耸肩,打了哈欠:“反正殿下在别的上头,再精明冷静不过。一遇到乔姑娘嘛,反常才是正常。你管他呢!”
黄公公:……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过了两天,盈儿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因为据包打听筥儿的消息,柯碧丝一案现在外头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太过违反常理。
且不说元宵节当晚,绿波在乔家大门口人极多的情况下大吵大嚷报的丧,就是沙夫人大半夜乘着马车在大街上飞跑,惊动的人也不会少。
这么奇怪的案子,又牵扯到武安郡王府刚成亲不到一个月一尸两命的新娘子,应该轰动全城才是,怎么会没什么消息?
便想自己亲自出门打听一下。
正好叶菡来找她商量准备嫁妆的事情,她便提出想要去趟玉珍楼。
初时叶菡自然是反对的,说她如今身份贵重。
可盈儿卖了下惨。说自己一旦进宫,要出门逛街可就不像现在这般容易了。又说只要不乘有镇国将军府徽记的马车出门,京中又没什么人认得她。
叶菡听了当即表示这确实挺惨的。再说她自己也是从年前忙到现在,小半年没怎么休息过,便道她来安排一下,明日两人出门逛一天,闲散闲散。
到了第二日,天公也作美,竟然艳阳高照。
姑嫂两人早早便出了门,去有名的烹牛居面铺吃早餐。这地点却是盈儿特意选的,跟柯碧丝出事的食肆在一条大街上。
这家铺子也是京城老字号,最出名的就是红烧牛肉面。
到了店外,就见柱子上挂着一副黑漆金字联: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盈儿还是头一回来,忍不住笑出了声:“难怪叫烹牛居,原来用了诗仙李太白的名句。可惜一大早的,咱们不好饮酒。”
说完,就见叶菡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她突然省悟过来。
自己向来装得蠢蠢笨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拿得出手,突然知道了诗仙名句,也难怪叶菡惊讶。
“这诗我听爹爹念过的。走罢。”倒也不是想瞒叶菡,可她总不能说,这些都是她前世学的吧?怕不吓得叶菡以为大清早的撞了鬼。
叶菡早叫人来订了楼上雅间的座儿。
两人进了雅间,就见里头摆设十分简洁,除了桌椅之外,只在门口立了个落地的酸枝木书法折屏。
便有两个酒楼的小丫头,一红一绿来伺候着,送了洗手的水与漱口的茶来。
筐儿本要接过来伺候,盈儿却摇头,叫她也闲散闲散,便一边慢慢洗着手,一边跟两个小丫头聊闲天。
她今日出门穿得朴素,上身一件半旧的玉色驼绒小棉袄,下身一条松花夹裤。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插一根金钗,鬓边簪一朵蓝色绢花,看上去也就是个小官之家的小姐,人又格外和气。两个小丫头便更认定了她不是什么高门贵眷,洗个手的工夫,便随意起来。
盈儿见时机差不多,擦着手,便道:“刚才来时,见有家辅子,叫什么脍什么的,在街东头,门上贴了封条,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穿绿袄的那丫头便得意地一笑:“这事儿,姑娘可是问着人了。元宵节晚上那里……”
“阿青,闭嘴!你可别忘了差爷们的吩咐,多嘴多舌的,回头给咱家招祸!”穿红衣的那个却突然厉声呵斥道。
叫青果的丫头虽是一脸不满,却不敢再多说什么。端了洗手水,随着红衣丫头下去了。
盈儿也不为难她们,只给筥儿打了个眼角。筥儿立刻便笑嘻嘻地溜了出去。
等到坐下,叶菡便凑到她身边,低声问:“你有意选这里,原来是想打听那事么?”
这事盈儿倒没必要瞒她:“二嫂子不觉得奇怪么?明明该满城风雨的事情,如今却好像泥牛入海,悄没声息的。”
“这个……还真是。你哥哥也觉得奇怪。只是咱们家跟这事儿有关系,三法司的人也不肯多说什么。”
看来杨陌很会照章办事,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来。
一时牛肉面上来果然名不虚传,汤底香浓,面条劲道,但是盈儿这张嘴,前世不知道尝过多少天下名厨的手艺,便觉得这面条也不过如此,倒是叶菡直呼好吃,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这时筥儿那丫头才溜了回来,附在盈儿耳边轻声道:“官差挨家挨户打过招呼。说这事关系重大,不许乱传,影响了办案,就当作凶犯同伙一起抓到牢里去呢!”
盈儿听那个红衣女孩的话,已经猜到,可是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是怕影响了武安郡王府?还是乔家?抑或是……怕这件事最后扯出林采之?这样怎么十天破案?不会最后随便找个替罪羊,皆大欢喜吧?
正思虑间,就听筥儿又道:“不过姑娘猜怎么着?我塞了些银子,那阿青还是悄悄跟我说了些事情。说前两日坊间有人传,说有人瞧见太子詹事林家的护卫一直暗中跟着被害的小娘子。”
这倒也并不意外,毕竟如果凶手是冲林采之去的,自然要放消息把案子的视线引到林采之身上去。
可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之一。
林采之费心劳力,冒着得罪王府的风险接近柯碧丝,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她,反而让她这样莫名其妙地送了命?
她正想得头痛,就听有人敲门,阿青进了门,脸上露出些惶恐和巴结:“外头有位公子叫奴婢传话,想见姑娘呢!”
盈儿心头一跳。难道是杨陌?可是现在明明还没散朝。可除了他还会是谁?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想到袁宝福。当初也是吃早餐时遇到的。
心里一时有些唏嘘,但也知道不会是他,毕竟看阿青这模样,对方应该是地位颇高才是。
“请他进来吧!”
就算问了姓名,人家不说真话,也是白问。
再说,她今天出来本来就是想打探消息的,能多见一个人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