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吱——吒——”
声音是从客厅的方向传来的。
冉映陡然警觉起来, 她放缓放长自己的呼吸,做出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 半垂着眼紧紧盯着门口。
“吱——吒——”
“噗”
声音骤然消失,刚刚种种仿佛只是冉映的幻想。
但冉映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只是沉默的盯着卧室门。
果然,长久的寂静之后,冉映听见了脚步声。
十分轻。
十分轻。
那脚步声在缓缓地朝她移动。
冉映突然想到她没有锁卧室门。
这是个不好的习惯。
她想。
神经绷紧到极致,神思却越发清明。
她控制指着自己呼吸的频率,半眯着眼看着门被一点一点的推开。
虚掩的门处出现一道身影, 如同鬼影一般沉默的伫立在在门口。
有一瞬间, 冉映觉得自己的视线和鬼影对了个正着。
很快, 她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鬼影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极柔极煞的笑声响起时, 冉映浑身额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是他!
自己没猜错!
冉映瞬间跳起, 赶在鬼影出声前捞起床头桌上摆着的玻璃杯狠狠朝他掷过去, 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中,冉映沉声道:“冉布!”
黑暗中的男人轻声道:“小映儿, 又不乖, 总是熬夜可不好。”他偏了偏头,瞧着那只擦着他太阳穴划过去的玻璃杯的尸体,“你功课退步了,精准度差的太远了, 亦或者——你害怕我,所以手抖了?”
冉映已然赤足落地。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经不怕他了,但此刻冉布真的站在她面前,她还是涌起了一阵恐惧。
无妄海万千亡灵的哀嚎再次充斥她的耳畔。
冉映强作镇定道:“王叔,真的是,好久不见。”
冉布慢条斯理的踱步而来, 低声笑道:“是呢,我很想你呀,我的乖侄女——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叙叙旧?”
他步步紧逼而来,冉映下意识的后退几步,道:“我却不想你,也一点都不想和你叙旧。”
“这么绝情吗?”他停住脚步,原本温柔地嗓音陡然间结了一层冰,“那可由不得你!”
他手中滑出一柄匕首,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照进来,银白的刀身反射着冷冷的光。
他持匕首快速逼近冉映,刀锋几乎就要抵上她的脖颈。
冉映用力横踹床身,整个人横向飘移出去,她眉目下压,冷着一张脸伸手拈住了刀身,挡住了冉布这一刀。
冉布轻笑:“乖乖,小孩子不要玩刀,小心伤到你自己。”
手中刀被制,冉布转而抬脚横踢,冉映不得已放开匕首后退躲避,冉布紧跟而上,嘴上还在道:“乖乖,你打不过我,不要反抗好吗?不然王叔忍不住会对你动手,你伤了我会心疼。”
冉映抬臂硬抗了冉布一记肘击,整条胳膊都在发抖。
她确实不是冉布的对手。
无论之前还是现在。
曾经他年长她不知几百岁,修为差着一个大境界,而如今,又输在格斗技巧的熟悉精妙与否与男女之间天然的力气差距上。
她是练家子,力气大,但冉布同样是,他的力气更大。
冉映冷哼:“只怕我不反抗,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那王叔会心疼至死,给侄女陪葬吗?”
冉布低笑,毫不犹豫道:“何尝不可?”
说话间冉布手中匕首挑破冉映衣襟,锁骨处立刻就见了血,蔓延开一阵火辣辣的痛。
腥甜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冉布自责道:“你伤到了?都怪王叔不好。”他声音听上去简直温柔地能拧出水,“来,乖乖,王叔看一下。”
冉映道:“看个屁!”
她伸手抄起身侧的椅子,狠狠地朝着冉布砸去,这一动作之下又牵动了伤口,冉映疼的倒吸了一口气,却更加发狠的用了力。
她这一下太突然,冉布没来得及躲开,只能硬着头皮抬臂挡了一下子。
“哐当”一声中,椅子散了架,冉布的手腕也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扭曲着。
他却不觉得疼,一边把自己脱臼的手复位,一边道:“听话。”
冉映最烦他这副模样,毫不留情抬脚踹他下盘,力图给他揣他个狗吃屎,她这一脚踢过去冉布非但没躲,反而还直迎而上,拼着受她一脚突到了她身旁。
冉布踉跄了一下,但却逮到了她。
他狠狠掐住冉映的腰,推着她重重抵在墙上,冉映只觉得自己脊梁骨都要被撞断了。
冉布俯到她耳边,轻声问:“疼吗?”
冉映咬着牙不说话。
她这副模样激怒了冉布,冉布抬起匕首划过冉映胳膊,其上顿时多了一道丈长的口子。
他一字一顿问道:“我说,疼吗?”
冉映轻哼,笑道:“不疼。”
听她这话,冉布阴沉的脸却缓和了起来。
“听你叫一句‘疼’,真难,这么倔强,没人疼的。”
他手背蹭掉了冉映额际的汗珠,诱哄道:“来,跟王叔走吧,王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冉映后脑抵在墙上,微微昂起头:“你想带我走,”她嘲讽的勾勾唇角,“然后用我引我阿爹来吗?”
她摇头道:“不可能,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看看这具尸体,能不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冉布默了默,道:“真聪明,类我。”
他松开箍着冉映腰的手,笑意盎然道:“这座酒店中,你的同学,老师,还有酒店值班人员,共三十余人,”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匕首,鲜红的血染在了他白皙的指腹上,他颇觉有趣的凑近冉映,给她眉心点上了一枚朱砂,“你若不跟我走,我就把他们全杀了,且看你能否拦住我。”
冉映厌恶的皱起眉头,不在意道:“你去杀啊,那些人又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牺牲我在意的人,去换那些不重要的性命?”
冉布眸色深深的看着她:“似乎……你说的对,乖乖终于有了一丝魔头的样子,只是,还要看看你这份冷情冷心是装的,还是真的。”
他说到最后冷笑连连,提起匕首便转身出卧室。
冉布是个疯子,他什么都能做出来,数十条人命在他眼里不过蝼蚁,就如同当年他轻飘飘就屠了嬴弋全族一样。
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冉映听见门把手被扭动的声音,她轻瞟一眼床上,用力闭了闭眼。
“回来。”她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我跟你走。”
直到踏出卧室,冉映才知道自己听见的“吱吒”声是冉布用工具切割玻璃的声音,冉布不好意思笑道:“这条路上监控少,比较好走,乖乖就跟着王叔委屈一回吧。”
冉映连眼神都吝惜于给他,翻身越窗而出。
一路走过去遇到的监控都早被他用石子打坏了,这么一看这条路确实隐秘。
山泉酒店的主打点之一冬暖夏凉,究其原因便是临靠山脉。这座山山路极其复杂,除了人为开发出来的前山,大部分还是未开发的荒山。
冉布就一路带着她往荒山行去。
冉映冉布都视力绝佳,只借着满月的光辉摸黑上山,二人谁都不放心谁,任谁走在后面都有会捅刀子的嫌疑,就并排走在只容一人独行的小径上。
冉映被他威胁强迫,正是不爽,便坏心眼的用力挤冉布,直将他挤进路边的杂草堆里才作罢。
对于冉映这幼稚的小行为,冉布只是笑笑,好脾气的走在杂草里喂虫子。
冉映身上没有计时的物件,只凭着感觉觉得差不多走了快两个小时了,天幕上的星星已然褪去,大约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
她身上的伤一路行来被她一次又一次的扒开,失血过多让她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冷着眉眼闷头直走。
又翻上一座山坡,冉布睨了她一眼,借着微微的光亮看清了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颊。
他拧眉,骤然间想起冉映的伤口未曾包扎。
冉布扯开外套里衬,道:“过来。”
冉映一动不动:“不用,我休息一会就行了。”
她说罢自行找了棵树,倚靠在树上闭目小憩。
身侧忽然靠过来一人,冉布道:“你可得好好活着,做我的饵。”他不容冉映拒绝的给她随便裹了两圈,就当是包扎过了。
冉映眼皮都没抬一下。
稍微合计了一下时间,她开始找话题:“芜城里那个老怪物,是你——我杀过你。”
冉布却意外的毫无反应,淡淡道:“嗯。”
他这反应让冉映没法接,只得又尴尬的沉默下去。
东方出显鱼肚白,熹微晨光中,冉映听见了“啾啾”的鸟叫声。
她骤然睁开了双眼,抬眸的一瞬间正好撞上了冉布的目光。
休息了数十分钟,冉映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她看着冉布把玩着手里的刀,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走吗?”
冉布微微挑挑眉头,愉快道:“那就走吧。”
或许冉布永远也想不明白,一个重伤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快的速度。
手腕一痛,握住的匕首便被冉映格了下去。
他半起未起之时痛击在他膝窝处的石子让他顿时失了平衡,身后冲过来的少年直接将他撂翻在地,他肘击逼退嬴弋,身侧冉映却忽然冲了上来,刀尖精准无误的挑了他的脚筋。
剧痛充斥着他的神经,反而让他更加的兴奋,随手摸起地上巴掌大的石头,朝冉映砸去,想要逼退冉映,哪里知冉映只是微微偏了偏身子,原本会击在她胸膛上的石头转而砸到了她的肩膀。
冉映趁机欺身向前,直接卸了冉布两条胳膊。
肩胛骨剧痛,大概是骨裂了,但冉映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低低的笑着看着躺在地上的冉布,轻轻叹道:“王叔,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一样的狠。”
不论对仇人,还是对自己。
身侧嬴弋扑上来,架住冉映,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下。
事到如今,他也丝毫不显慌乱,只是沉眸盯着突然出现的嬴弋:“你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冉映道:“他一直都知道,”她有些累,声音也不自觉低了几分,“我们一直通着电话。”
冉布骤然反应过来:“所以,那只扔偏的杯子,和那声‘冉布’,就是为的叫醒他提醒他?”
冉映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不是你的对手,嬴弋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们就能打败你,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们,觉得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但你还是栽在了我们手上,两次。”
“冉布,你低估了,少年人的力量。”
冉布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天。
他废了脚,胳膊也动不了,心里也清楚自己今天大概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笑道:“你说的对,乖乖类我。”
“杀了我吧。再杀一次。”
冉映却是摇头。
她道:“你可曾后悔过?”
“你这一生都是个悲剧,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你弑母,杀兄,杀侄,你不择手段,只为完成你的执念,你现在回头看看,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疚之心?”
她累极了,半靠在嬴弋身上,缓缓道:“我更愿意相信,那之后我瞧见的都不是你,真正的你,早就死在了带我偷溜出去买糖人的路上。”
冉布缓缓眨了眨眼。
糖人?
久远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他突然笑了一下,不是往日里常带的假笑,也不是那种阴森变态的笑。
是一种,贵家公子才有的傲气又风流的笑。
他仿佛回到了偷拐小侄女出宫那天。
小小的姑娘说话做事却总是宛若大人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去逗她。
那时的冉映多少有点菜,被他半拐半绑出去都没办法反抗。
他带她去了人界小镇,吃了馄饨,栗子糕,小笼包,糖葫芦,最后停在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
白胡子老头慈祥的弯着腰。
“这位侠士,是带着女儿来买糖人嘛?”
那时他嫌弃的把冉映丢到了地上,摔了她一个屁股蹲,在小姑娘怒气冲冲的注视下,大笑着指着小姑娘呲牙咧嘴的模样。
“喏,照着她这副样子做一个。”
可是那个糖人呢?
冉布努力的想了半天。
哦,是了。
丢在魔界被他重新点燃的战火里了。
当初那个呲牙咧嘴的小姑娘,身上染了血,一眨眼,就长大了。
山道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嬴弋侧耳听了听:“是警察来了。”
冉映费力的站起身:“冉布,我不杀你,你在此世犯的错,自有法律来惩罚你。”
天光大亮,阳光照在白裙子的女孩身上,女孩满身染血,目光锃亮。
她与嬴弋抵肩而站,漠然的看着冉布被铐上手铐。
身侧少年干燥温暖的手掌攥住她的手,冉映挣了一下:“有血,脏。”
嬴弋却不在乎,任由黏腻的鲜血染在他手心里。
他牵着冉映缓缓走下山。
林间各色鸟鸣声里,他偏头叫道:“师姐。”
冉映顿了顿,声音清浅的应道:“嗯。”
周遭一切的嘈杂声似乎都离她们而去,嬴弋能听到的,能看到的,唯有身侧一人。
他问:“为何一直不愿承认?”
身侧的姑娘忽的停下了脚步,她偏头,似乎有些难于启齿。
“小师弟,”她叹息,“你为何不先问问你自己,芜城的那一晚,你做过什么梦呢?”
他忽然被拉回了那一年,红衣姑娘挡在他身前,剑尖滴着血。
她轻声道:“不要硬撑,我们都会活下去。”
他在红衣姑娘柔和的声音里沉入梦乡。
梦里红罗帐暖,春色浮动。
少女细碎的哼声传入他耳,旖旎的玉色被他拢了个满怀。
他轻轻喘息:“央央,乖。”
……
现实生活里嬴弋的指尖突然开始发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你……知道了?”
瞧着冉映轻轻点头,嬴弋简直羞愤的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生无可恋的抬头望天,只觉得这张老脸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一路沉默无言,行至山下,乱成一团的老师同学和酒店工作人员远远迎了上来。
迎着涌动的人潮,嬴弋忽然开口:“我不想在做梦了,可以吗?”
冉映微微挺直身子,抹去脸上的虚弱,微微挺直了脊梁。
她脸上又挂出日常和善的微笑,微微颔首:“你成年了吗?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