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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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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京城,南门。

    杨景澄牵着一匹马,与沈雷道别。沈雷好几次欲言又止, 终是忍不住问:“值得么?”

    杨景澄低头轻抚着马脖子,笑了笑:“或许不值得吧, 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逃了两个月,好容易逃到了地头,偏为个女人暴露自己,是否很愚蠢?是否辜负了丁年贵等人的拼死保护?在进京的最后一段路,杨景澄反复思量过。直到走到了京城的南门外,排在了入城的长长的队伍后头, 方低声自嘲般的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物啊。”

    一个混吃等死的大纨绔,从未有过甚雄心壮志。哪怕天降神迹, 重生归来, 所期盼的也只是抱个大腿, 孝敬父亲,斗赢嫡母,然后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老婆和孩子, 接着混吃等死。

    我祖宗打下的江山, 我凭什么不能混吃等死?

    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马的鬃毛,畏惧么?自然是有的。但他在重生之初, 第一次遭遇危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的很明白了。

    他是那强悍如神祇的晋□□的子孙,哪怕他期盼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可果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日。必然要轰轰烈烈, 千古留名!这才不辱没先祖,才是杨家儿郎!

    杨景澄抬眼,目测了下城门的距离。耐心的等待着入城人口的逐渐减少,等待着五成兵马司的兵丁疲倦。

    南门没有让他眼熟的关卡,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杨景澄笑的咧开了嘴:李姑父,谢了!

    “世子!”沈雷突然出声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有条密道,大概能保您平安。”

    “如果注定只能苟活一世,那我选择做个男人,去见内子最后一面。”杨景澄瞥了眼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何况,此地,未必是绝路。”

    沈雷还想说什么,杨景澄笑道:“你在城外问,为什么蒋兴利用内子能钓出褚大人?”

    沈雷点了点头:“是,我不明白。”一个女眷,那么重要么?

    “因为蒋兴利与褚大人都知道,所有的亲友,都不会救她。褚大人不去救,她便死了。屈辱的、被□□的死。”

    “进了诏狱,她失贞了啊……”杨景澄低声道,“只有我能救她了,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在乎,她才有资格活。不然,救出来,也只是三尺白绫赏她的下场。”

    沈雷呆滞,他出身贫寒,纵然凭借机敏的在东厂混了个外围,攒了不少银钱,却始终没能领会权贵们的想法。他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但,颜舜华于杨景澄,乃至于帝党,确实是有功的。即便族里怕丢面子,救出来,换个身份,放她一条生路不行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诏狱里,等着她被活活折磨致死?

    杨景澄忽然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个小小的玉佩,这是前年太医包承善登门时,为了取信于他,给他的信物。曾被华阳郡公随身携带多年,他收下之后,随手放在荷包里。他家细心的丫头只当他喜欢,无论怎么换荷包,玉佩都会帮他仔仔细细的收在荷包的夹层里。因此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保存到了今日。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莹润的光泽,杨景澄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华阳郡公府的凉亭里,满池荷花绽放,他们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定下了明君贤臣的承诺。

    说好的双俸亲王,哥哥,你爽约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五城兵马司的视线扫了过来。沈雷一个激灵,提醒道:“世子,您速做决断!”

    杨景澄把玉佩递到了沈雷面前。

    沈雷接过,问:“交给谁?”

    “送给你,”杨景澄道,“你我萍水相逢,无甚情谊,请你办事不能全凭脸皮。我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是华阳郡公留给我的。”

    沈雷拿着玉佩的手一抖,忙不迭的道:“送您入京不值什么,玉佩太贵重了。”

    “不是路费。”杨景澄郑重的道,“许平安三个,拜托了。”说毕,他微微颔首,而后利落的翻身跨上马背,一夹马腹,单枪匹马的朝南门狂奔而去!

    “什么人!?”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当即大喝。

    “瑞安公府,杨景澄!”清朗的声线响起,宛如一记平地惊雷,轰的在城门口炸响!

    守城的兵士几乎是厉声尖叫:“瑞安公世子!”

    这一声,把城门口内外的人都险些喊散了魂!前头的百姓在马蹄声中,好似受惊的蜂群,飞快的向两侧退去;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撒腿往内城报信;混在人群中的探子,四散开去,纷纷各寻自家的上线,迅速传递消息。

    平静到几近凝滞的京城,顷刻间剧烈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青天老爷回来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间,杨景澄驰骋京城,风声呼啸,衣袂翻飞!

    俊朗的面孔脱去了离京时的稚气,增添的是历经磨难、征战沙场后的锐气。单枪匹马,纵横京城。如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般,在阳光下爆发出了炫目的锋芒!

    如此的潇洒,如此的风流!

    如此的气魄,如此的从容!

    “章鸿祯!你假传圣旨,诋毁我功绩,污蔑我杀人。如今我归来,你敢不敢与我去圣上跟前对峙!?”杨景澄哈哈大笑,“你不敢!”

    “我杨景澄镇宁江,平徽州。杀贪官,抚万民。”杨景澄声传四方,“你章鸿祯做了什么!?纵容长孙夺我百姓赈灾粮草,哄抬物价、官逼民反,致使徽州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杨景澄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此丧心病狂的贪官污吏,我杀不得!?”

    周遭的百姓哄的议论开来,章家撒在京城各处的探子唰的冷汗直流。杨景澄革职夺爵,里头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谋划。他实无污点,甚至有着相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的赫赫功绩。把一切晒在阳光下,不仅会引得物议沸腾,更可怖的是,会动摇太子的根基!

    杨景澄一路跑马,一路朗声叙述。

    “你的麾下郭兴业,枉顾京城雪灾,阻挠锦衣卫救死扶伤,为了与我置气,视百姓安危生死于无物。”

    杨景澄掷地有声的道:“这等草菅人命的兵痞,我杀不得!?”

    “我杨景澄为救万千百姓,愿挥刀砍尽一切魑魅魍魉!”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胆敢动摇国本者,可杀!”

    一席话,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人们的心头。砰、砰、砰!这是心跳与言语的共鸣!那么的响亮,那么的震撼。

    汤宏从病床上翻身而起,池子卿打开了家门。李纪桐整理着预备进宫的衣冠,章首辅的眼里也闪过了阴毒的凶厉之色。

    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京城,这一日,京城的百姓与官员们,看见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在章首辅与太子的通缉和重压下,以强悍无匹的姿态,公然站在了强权的面前。

    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已被革职夺爵,他已无家可归,而今傲立在京城的,仅仅是一介庶民。没有麾下,没有扈从,除了一人一马,一刀一剑外,一无所有的庶民。

    “为什么他不是太子?”疑问在百姓与官员们的心中荡漾开来。是啊,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为什么长乐那等胆小怯弱的应声虫,却可盘踞在东宫?

    东,属青;东宫象征着春天,象征着草木生长、百花绽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饱含着希望的季节,是一年里是否能吃饱饭的关键。

    所以太子居于东宫,太子代表国朝的希望!

    而今,圣上无嗣,为何不选杨景澄做太子!?

    新太子本就寥寥无几的威望在疯狂的动摇,连章首辅一系的铁杆们,都隐隐开始了松动。

    康承裕与丁褚,站在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里,沉默目送着杨景澄健壮有力的身躯飞掠而过。早遗忘在内心深处的,初入仕时那团已然熄灭的火苗,噌的重新窜起了微弱的火焰。

    每一个老朽的官僚,都曾在这一条笔直的京城大街上,簪花畅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雄心壮志。

    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初心早被权势蒙蔽,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不愿清醒。可总有那么浮光掠影的片刻光景,会记起年少轻狂时,内心深处最澄澈的期盼。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交织在了一起,在章首辅执政基石上,形成了一条条难以察觉的缝。

    有些事,终究别做太绝的好。

    章家的马车,轱辘辘的驶向宫廷。策马狂奔的杨景澄,也终于抵达了目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景澄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笔直的甬道,通向他兄长所在的大堂。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伸长着脖子看着他在大堂里嬉闹耍赖,对他佩服的无以复加。

    下马,步行。这一段路走完,很可能就是他人生最后一段自由路,甚至,是最后一段生路。不过,章首辅再想杀他,就得付出比之前惨重百倍的代价。

    杨景澄轻笑出声,兵法说的对,不怕死,就不容易死。即使死,也要咬敌人一块肉下来。不亏!

    走到甬道尽头,在空荡的大堂前肃立片刻。蒋兴利冲了出来,带着人马谨慎的围住了他。杨景澄不以为意,转身,拐弯,毫不犹豫的走向了诏狱。穿过不甚熟悉的石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向下。

    在狱卒震惊与复杂的目光中,找到了颜舜华的囚笼。

    “胖丫,我来救你了。”

    颜舜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杨景澄的笑颜灿若春华:“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杨景澄的语调柔和,好似杨柳抚过溪水,翠绿且清甜。

    颜舜华跌跌撞撞的站起,狼狈的扑到了栅栏处。伸手想抓住期盼过无数次的幻梦。哪怕是场梦,她也心满意足。

    “生同衾,死同穴。是我许下的承诺。”干枯的手指被抓住,颜舜华本能的用力,握住了梦寐以求的那只温暖的手。

    十指交握,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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