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撤兵
往后许多年，江如温每每忆及此时，第一个涌出脑海的总是那在鬼魅之城中，漫天纷飞叫嚣的黑影里，身下浸润着鲜血的沃土上，众人执剑相对，寒光凛冽的剑色内，那句悠悠划过耳畔的温言：
“吾徒堪堪修行百年便已达金丹，不知赢过天下多少修行者，怕是担不起你这句‘谬赞’了。”
若素耸肩抖了抖厚重银甲，“如何担当不起？两年前神都离轻”
“若素。”清凌直腰撤开凝在苦濯镜前的目光回身叫停，“往事不必多提。”
若素见状，白须下翕动的素唇静滞少许，片刻后随即泄出细微冷笑，别过头不屑一顾道：
“两年前神都离轻狱亲判，此罪女，勾结魔修，祸害吾妙莺、群青二徒，押入狱内，经层层审问，罚剖去灵根，三十仙鞭，当众行刑以儆效尤。与她所犯过错相较，这本算不得什么重罚，全仰仗她并非神都之人吾动不得其性命，否则那般腌臜龌龊的勾当，吾怎会许她活得到今日？却不想吾大度留此贱命一条竟并未引她弃暗投明，而今再度与魔修勾结被吾众人撞破，还有何好啰嗦？峰主若公正些，便该亲自清理门户，若于心不忍，便该将此罪女交由神都全权处置，总不该糊涂到在这种事上包庇偏私罢？”
江如温本被生生剖去灵根落下了体虚的旧疾，此番颠簸奔波三月赶来这魍魉鬼域又吃了清凌一掌灵力，不得不强撑着自心尖泛开的满身疲顿，缓声反驳，
“眼下虽无证佐吾清白，到底也未能肯定此乃吾所为。若素长者这般急切，泼脏抹黑，咬着我不放是仍记着妙莺姐姐惨死一事意图借机寻仇罢？”
“你倒有脸提，瞧你那副病怏怏的晦气模样，于情于理那日的后山中死的该是你才好，吾才好拍手称妙！”若素怒得双眉倒挂，指着身前不远处的少女厉声道。
江如温略略颔首，不自觉间微蹙的柳眉昭示了她的不满，只是越委屈愠怒，她便越是偏执于举止得体，于是稍稍勾唇故作风轻云淡，支起瘦骨嶙峋的双臂屈膝行一礼，
“长者此话便是承认自己在借机报私仇了，那晚辈也讲讲清楚些，免得长者误会日后又寻由头坑害我去。晚辈乃遭魔徒挟持劫至此处，并非甘愿踏足，今日若非清凌仙君及时出手，晚辈早被推入鬼修老窟，粉身碎骨，化作他们之中痛苦哀嚎的某一位了。你们之间若有眼尖者，初赶到时合该瞧见那奸险魔徒推至一半的动作，若是同谋，又怎会在背后取我性命？”
景衍华心中糟乱，深吸一冷息，无心理会二人的拌嘴，沉着脸只问：“什么剖去灵根，三十仙鞭？那日神都呈来叙述头尾的信笺上为何从未提到‘剖去灵根’一词？”
清凌与若素闻声倍感诧异，迅速对视一眼，默契紧闭双唇不敢再言，向琅见状只得冒头解释道：
“两年前你强破同心阵重伤而归那日，正巧也是我接江师侄出离轻狱的日子，安师妹糊涂，将你先前所托忘了个一干二净，在你回来前夕才堪堪记起寻我来求救，我得到消息后立即动身赶往神都，却赶救不及，只见偌大石台淌满鲜血，行刑已然完毕。未曾说与你听，全是因担忧你那时的伤势，操劳不得，动不得怒，于是修改了那张神都递来的信笺，去掉了‘剖去灵根’一词。”
“难怪你这两年再未有过修行之举，原当是你自己懒怠，竟不想是有心无力？”
少女仍旧习惯挽着那对双螺髻，经方才那一顿拉扯踉跄撞得松散不少，额前青丝垂落，根根泛光分明遮挡在孱弱温润的面庞前，随风撩拨着瘦削硌出的下颚骨，她朱唇微张，想同先前的许多年一样古井无波地道出一句“不必你操心。”，亦或是“修仙于我，并无甚重要的。”，许是寻回青丝与这世间诸人同化的缘故，挣扎半晌，喉口如梗，道不出半句风轻云淡，于是只得沉沉颔首认下，
“是。”
“是谁判的？”
若素正暗自喟叹，难怪适才清凌截了他的话，细细想来，当年之事虽冠着勾结魔修的名号可到底无凭无据，珠远峰的主素来不好欺负，怎得偏生此番半声也不吭闷吞这般大的委屈，不想缘由竟是他压根不知情，倒叫自己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脱口而出了，恍惚发愣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了个哆嗦，惶遽抬颈对上那双掺杂愠怒的眼睛，犟道：
“做得便认得，吾心中无愧，此罪女勾结魔徒，与其里应外合祸害吾座下两位弟子的性命，便是吾判的，汝又奈吾何？”
话毕，他舒屈四指攥了攥掌中长戟，手心止不住冒出涔涔冷汗，慌张片刻忆起自己虽被剥去了长老之位，到底仍是神都元老，寻常晚辈合该捧着敬着他才是，不觉底气又足了些，仰起脸正欲缓和氛围，忽见身前黑影一闪，腹部旋即传来剜心之痛。
清凌正心虚着，一见景衍华有动作登时弹身大喊，“大敌当前，万莫动手！”
向琅所站之处离二人最近，闻得清凌叫喊迅速回头，掐诀唤出蔽月鞭，化一抹白影阻隔在二人中间抬袖相拦，细细碎碎将自己早已递书神都以无凭无据残害仙门弟子为由撤去若素长老之位且罚三十仙鞭等事尽数道出好言劝慰，不想竟见眼前人当真撤回了灵力让步退开抱臂不语，诧异之余，忽觉袖间一阵湿濡，低头望去却是滩殷红血渍，他瞬时如遭惊雷仓促扭头睨了眼背后的若素。
若素褶皮下的双眸已然失神，目光呆滞顿在前方一动不动凝着，薄唇微张，面色灰白惨淡，五官稍有些扭曲，掌中长戟尚未撒开，由抵地的弯钩长柄支撑着僵直立在原地未倒，若非腹部豁开的那道碗状深口掺着肠子汩汩往地上涌血，怕是多在这僵几日旁人也想不到他已成尸首。
众人瞪目结舌之时，忽闻鬼域外传来声声嘶吼叫战，霎时间魔气扑鼻席卷，仙兵躁动阵阵，本就碎裂摇晃的结界被愈发亢奋的鬼修涌挤地更是不堪。
“若素乃神都长者，即便因接连折损两位亲传弟子悲恸得糊涂了些，到底心软着未曾动你弟子性命，你这般急赤白脸残害神都元老，日后又该如何同神都交代？”清凌锵地抽出软剑扬至半空，瞪着若素尸首咬着牙字句倾吐，大口喘着粗气却迟迟未再有举动。
“仙君，大敌当前，万莫内讧，若素无故断我仙门弟子修行，他自身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且待晚些慢慢计较不迟。”
郑希被清凌挤在身后瞧不清眼前形势，只闻得喧嚣一片，怒吼震天，于是踮起脚尖仰颈勉强眺望，窥得鬼域外魔兵的数量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定是这魔徒与魔兵里应外合，适才临死前便放出了消息，竟引来如此围堵。”
向琅手执蔽月丝鞭不动声色挪步隔在清凌与景衍华两人之间，悠悠启口，“域外魔兵闻声少说不下十万之数，域内鬼修又如此虎视眈眈，你们此番堪堪带了三千仙兵，如何抵挡得住？”
郑希分神警惕着清凌掌中软剑，思索片刻未能作出决定，“可倘若因抵挡不住而撤兵寻求支援，回头再折返鬼域，如此一趟下来怎么还来得及？岂不是等同于主动释放了鬼修任其再次肆虐人间？千年前咱们费了多少功夫才封印住这批修罗，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突破结界，使浩劫再度降临？”
“可若不撤，拼死抵挡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白白折损仙兵罢了。”向琅侧耳听着愈逼愈近的鞋履之声，不由蹙眉加快了语速，“鬼魔两界既正式联手了，往后又怎会放任人间与仙界安生？且有的斗呢，不分出个你死我活这场仙魔之战是停不了的，左右今日是拦不住了，不如果断撤退节省些兵力，不必拘泥于眼下一战。师弟觉得呢？”
景衍华偏头望向域外黑压压围堵而来的魔修，地面因其踩踏而晃动不止，十万魔兵的嘶吼声聚拢在一块袭来震耳欲聋直击心门，大有要将众人碾成肉泥的排场，随着队伍的逼近甚至隐约可见为首策马的“狐狸面具”与魔族少主二人，稍有犹豫便是拉着三千仙兵陪葬的下场，
“撤。”
清凌面容沉重，缓缓放下手中剑也未再坚持，双指箍住张传声符掐诀默念“撤兵！”，金符化莲散成千缕花瓣分别飘入了列阵仙兵的耳朵。
分布鬼域各个角落的银白铠甲收到讯号迅速在结界前凝聚成一列刺目的雪亮，在月色的掩护下，于永夜的鬼域中照入远方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