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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玄英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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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都城内,市春客栈某间厢房中,曦光透过泛黄窗纸朦胧映入,土陶酒坛东歪西倒躺了满桌,尚存的余酒自坛口缓缓流出顺着桌檐淌落,发出声声细微滴答。

    江如温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屈膝侧卧于墙角,平静的面容上一对细长柳眉仿若遭遇梦魇般忽而蹙起,她指尖一颤猛然从昏迷中惊醒。

    肩后颈侧随着恢复的意识涌来撕裂般剧痛,堪堪挣脱睡梦的杏眸犹如蒙了一层水雾,她咬牙奋力直起腰环顾四盼周遭,封闭的窗牖、落锁的屋门、刺鼻的酒香,末了将目光凝滞于趴在桌前沉睡的黑影上,凛眸打量片刻后轻声泄出一句嗫嚅,“宁溯?”

    宁溯手边立着的、倒着的、砸碎的,稀稀碎碎少说摆了十多只酒坛子,大多皆是被饮空的,他则双颊绯红双眸紧闭枕着胳膊俯趴在客栈的榆木八仙桌一动不动,醉意深沉。

    江如温吐出两口浊气,双掌反撑在地支着自己挪到桌旁拾起一片碎裂的瓷片握至手中,耐着性子用锋利的尖角反复摩擦捆缚她的绳索。

    桌缘酒渍滴滴砸落在地的声响仿佛含了韵律,一声一声敲在少女心头平添焦灼之意,她盘腿藏匿在桌底柳眉轻颦,额渗细汗,腕间动作愈发迅速,堪过片刻,不快不慢的滴水声却嘎然而止,下一瞬,手中碎瓷片被人蛮横夺去,唯在掌心留下一道锐器的割伤,猩红热流顺着指缝倾泻而出。

    宁溯不知何时已睁开攀满血丝的双眸,扶起歪倒在桌檐的酒坛,弯腰夺过江如温攥在掌中的瓷片随手丢向墙角,拖住她胭脂蚕丝的罗裙后衣襟拽离桌底,“带你去个地方。”

    被割裂的绳索在拉扯中应声而断,少女趁机挣脱束缚,撑地借力站稳身形,拍开禁锢在后衣襟的大手,揉着手腕压下心底愠怒,语气不善,“什么地方?”

    “鬼域。”宁溯抓起桌角酒坛饮尽坛底最后一口浓酒。

    “带我去作甚?我如今肉体凡胎,去到鬼域必死无疑。”江如温瞪圆杏眸,朱唇微张,退开两步,侧眸四盼,寻机欲逃。

    “我就是带你去赴死的啊。近来我可算想明白了,你既救不出阿蕴,便该陪着他一道受尽折磨,他在神都受一日凌迟,你便该在鬼域忍一日煎熬;他生生世世被囚神都,你便活该永生永世被困鬼域,与恶鬼魍魉为伍,怨气滋生照不得半丝光亮。总不见得他在夜半三更痛哭哀嚎时,你这样的白眼狼却反而能心安理得地站在珠远峰享受声声敬仰吧?”

    宁溯蜷起手抵在额前,双眉紧皱仿佛因宿醉而正在经受欲裂头疼,他松开指间饮空的酒坛任由这土陶罐子砸落在地绽成许多瓣,

    “在你连赐他一个痛快的勇气都没有的时候,若非他抗下千刀万剐之痛一口咬死与你素未相识,你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承受不起的好意,终归是要还的。”

    江如温面色不变,摸索着背后条凳缓缓矮身落座,藏在袖中的手腕顺势稍稍弯曲将一叠传音符抖至掌心,“魔族前阵子才灭门秋阳宗,你们便急匆匆往鬼域赶,想来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吧?”

    “自身尚且难保,倒还有心去给仙门的安危费神,真是难得。”

    宁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伸手夺过那叠明黄符纸,毫不犹豫施咒任其在掌中燃成一摊灰烬,

    “传音符?昨夜喝得有些醉了,忘记给你搜身,想不到竟揣着这样的好宝贝。”

    少女眼睁睁凝着眼前火苗蹿动,神色依旧未改,朱唇紧闭良久无言。

    宁溯见她半晌不语,兀自从怀中抽出根半透明的丝线沿着江如温的细腕绕了一圈系上死结,又摸到丝线的另一头依葫芦画瓢在自己手腕处系结,

    “此乃玄英缚,总二丈长,在我将你献祭给鬼域之前你不得离我二丈之外。这原是六界内最寻常的法器,捆不住有修为者,不过单凭你一介凡人之躯想来是挣不脱的。”

    江如温闻言屈臂攥拳使劲拽了拽,果真挣不脱,“卑鄙。你既有修为在身,纵然我千般不愿也难逃此番,又何必步步紧逼至此?”

    “只因你诡计多端,薄情寡义,我信你为保命什么都做得出来,故而即便你如今堪堪只是一介凡身我也不得不防。”

    宁溯扬散手心传音符燃尽的灰烬,抬起长靴踩落其上踢蹭了两脚,

    “这便是最好的例子。”

    少女抿唇没了话,强忍心底波澜垂下眸伸手理了理适才争执间被扯乱的衣袂,如提线木偶般跟随玄英缚的指令踏上了前往鬼域的旅途。

    二人自幽都城奔赴鬼域,途径三镇九山一十七座城,时耗三月有余,跋山涉水,路行千里,即将抵达那鬼魅魍魉之城时正值盛夏。

    艳阳满溢,光影斑驳,一只赤红蜻蜓在翻涌的热浪里晃晃悠悠停至木棚顶静止不动,木棚底下围坐着几茬觥筹交错的人,交谈碰杯声不止。

    “鬼修有个啥厉害的,任凭素日叫嚣得如何,只肖咱们仙门的上仙一来镇压,还不是连鬼域家门都迈不出了?”

    说话者是位蓝衣剑客,一只靴子翘到桌前搭着二郎腿,身旁斜依着一柄三尺铁剑,醉得脸颊绯红双眸微眯,指间提着只土陶酒坛时而仰头灌上一口。

    对面坐一身披白衫书生模样的青年,青年的目光紧紧粘在跃然掌中竹片上的小篆,闻言放落攥于手心的竹简,拾起手边木箸嘬了嘬,伸臂去夹了根菜叶放入自己碗中垂首低语,

    “只是瞧他们如今被困在厚厚的结界之后痛苦扭曲的身影,好不可怜。”

    剑客冲他啐了一口,“你在可怜鬼修?那谁来可怜咱们?我听闻许多年前仙族未出手镇压鬼界时,鬼修曾不顾天规肆虐过一趟人间,那段日子烧杀抢掠,横尸遍野,毫无人道,何等惨状?而今多少的痛苦也不过是在为他们当年赎罪罢了。”

    隔壁桌端着碗粥拼命往口中吸的壮汉匀出空隙帮腔,“咱们这百鬼城距鬼域撑死不过二里地,若非仙族派上仙前来镇压,加固结界,鬼修一旦破界而出,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咱们,我看你呀,少他娘可怜这个可怜那个的,多怜惜怜惜自己罢!书都读进茅坑里了。”

    白衫书生见状登时双颊涨的通红,撒开木箸重新举起竹简,梗着脖子将脸埋进胸前不再吭声。

    宁溯侧耳听了半晌,抬手拎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碗,掀开眼皮朝少女的方向瞟了一眼悄声道:“看样子向琅上仙比咱们到得早些。”

    “连结界都已加固了,咱们晚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江如温敷衍着应声,面无表情掰了块白馍放进粥碗,在桌角插着数只木箸的筷桶中挑出一双压住馍块浸入粥水中片刻后捞出夹起送入口中,凝神咀嚼两下,不由蹙眉又吐了出来。

    “白粥配白馍,本就没什么滋味。”宁溯收回目光,勾起唇角兀自抿着浓酒,“更何况愈接近鬼域,你的胃口便愈差,开始怕死了,是吧?”

    江如温摇首摘下腰间纱绢抵在唇边闭眸缓神,“鬼域结界已被加固,你从何处进入尚成问题,而今又能做什么呢?”

    “路上这三个月还没试探够?我自有我的法子,不必你来多问。”宁溯仰头饮空碗中余酒,自顾起身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丢于柜前挪步朝木棚外赶。

    江如温受玄英缚约束匆匆放落指间木箸,小跑少许喘着粗气跟上,“我不过是厌恶被人蒙在鼓里罢了,我如今既离不得你二丈之外又失了灵根使不得仙法,即便是探得了一些秘辛门道之类又有何用?你又何故将我当洪水猛兽般严防死守?”

    “你较洪水猛兽比起来又多了几分卑鄙无耻和薄情寡义,好歹曾经也身为仙者受过教诲,你怎么能对自己没有一丝羞愧之情,竟还厚颜无耻地反过来问我?”

    宁溯冷笑连连,转着手腕抖了抖臂间玄英缚,倏然听见半空响动,仰颈间只瞧见苍穹中黑压压划过一大片神都仙兵正御着剑朝鬼域的方向赶。

    仙兵队首威风凛凛立了四人:

    景衍华换回了平素惯穿的玄衣黑袍,马尾高束面容肃冷,踩着晏禾火急火燎冲在最前头;

    身侧郑希提着雍容雀头罗裙摆,朱唇紧抿无言;

    清凌负手不近不远跟在两人身后,蹙眉俯视鬼域地界忧思沉沉;

    若素则肩披银辉铠甲,手执弯勾长戟,鹤发四扬紧随其后。

    “神都出兵了。”宁溯舒出口气微微颔首,自语喃喃,“殿下果真说到做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得即刻启程混入鬼域。”

    “如今神都都出兵了,如何还能再混得进去?”江如温收回目光,上前两步凑近少年身侧竖耳窃听他的呢喃。

    宁溯哑声瞪了眼少女伶俐面容,并不拘泥于回答,反将灵力凝聚指尖抬手随意一挥,二人霎时如变戏法般披上了与半空仙兵如出一辙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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