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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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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纱帐外,一身着深紫镶金丝裥色衣,外裹件烟罗云丝披风的面善老妇闭眸把着少女腕间微突脉络,她身板挺得笔直落座于榻旁木凳,眼皮如脸上褶皱向下耷拉着,指腹停在凝脂间许久未有响动,无言半晌,指未离腕,另一只手却在旁摸索起了盛酒的青铜罍,将刚烫的桂酿凑到唇边。

    “还没把出来?是死了吗?”景衍华起初尚耐着些性子,静等足足一刻钟后见老仙医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伸手品起酒来,忍不住凑上前催促。

    啼霜闻声险些将辛辣呛入气管里,落手将半盏桂酿搁下,垂眸隔着青纱凝视榻中昏迷的少女:

    她额角鼓起个红肿泛着青紫的包,隐隐还在向外渗着血丝,面容虚弱干瘪,珠唇血色尽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儿,胸腔起伏得微弱,体内竟没有一丝灵力蕴流的气息,毋庸置疑,她的灵根要么已被废,要么干脆被生生剖走了。

    啼霜摸不清楚状况,悄悄回眸瞥了眼侧旁在仙门中的风评一度陷进泥淖里摸爬打滚的景衍华,思量片刻只道:“别胡言,她有些心悸,拟张方子照着抓就是。”

    “性命无忧?”

    “过了今夜便无忧。”啼霜伏在桌案边拈起狼毫落笔于宣纸间,腕间有力,几串龙飞凤舞的小篆不消片刻便跃至眼前,“甘草熬煮前要先行烤炙一番,牡蛎须得蒸熟方可入水,去滓,温服八合,一日三次。额角的外伤我再另外开张消炎的方子”

    啼霜嘱托了一半忽而直起背满目凛然,“你们这里有人照顾她吗?”

    “”

    景衍华将有些交情的都拎出来在脑中过了一遍,末了颔首,“有。”

    啼霜安下心,严峻语调逐渐缓和,“她晚些可能会害温病,我先开一张退烧的方子,你拿去同治心悸的一块熬了,若没害便不必给她用。”

    珠远峰后山,沉寂数千年的厨房

    门扉腐成一扇朽木斑驳褪皮,指尖堪堪触上铁锁,锁头顺势仿若解脱啪嗒一声锈落在地,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灶膛,其上落了厚厚一层石沙泥尘,细尘如烟般伴风扬起,房顶青石瓦片毫无征兆砸落一块,犹如酥糕悄声四分五裂,由此,某道正午的艳光钻空隙入,投下一簇金线。

    景衍华立在门槛处犹豫一阵,最终阖上浓灰呛鼻的旧屋,旋身去了紫云山山脚,山脚有处食肆,食肆后侧便是厨房。

    恰逢正午放饭的当口,山脚食肆何等拥挤可想而知,数千外门弟子争相端着饭盆涌入,其中保不齐还掺了几个辟谷没到位,乔装打扮试图混口饭吃的内门子弟,譬如池初庭。

    “多来点,不够吃。”少年披了件碎花布裙,面上坑坑洼洼刮了层粉饼尚未抹平,两团凤仙花干融成的红汁跃在左右两侧颧骨,端只洗脚盆大的木碗挡在锅前不断催促。

    掌勺的仙者在此煮了千年白菜炖豆腐,对诸类事情倒是司空见惯,只是嘴角不住抽搐,手背青筋暴突,握着锅铲暴躁地往碗里丢白菜,“差不多得了。”

    身后饥肠辘辘的外门弟子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喋喋不休闲谈着,不知何时从谁开始率先止住了声,诡谲的静谧由此一路扩散至整座食肆,立在中间的自觉退散让开条路。

    池初庭心满意足抱着饭盆不明所以,回眸转身才瞧见景衍华一袭黑袍,面容阴沉,拎了两只油纸裹的药包径直朝自己身侧的门扉走。

    于是少年迅速垂首退到一旁不语。今原是尊者裴颢回归之期,按理说他们这些裴颢的关门弟子该早早守在主峰银塘江边的曳泅水榭里头候着才是,向琅便是于今晨天光未亮时动身赶去了主峰,而今已将近正午,估摸着裴颢一轮茶都该喝完了,这位珠远峰峰主竟还在四处晃悠。

    正埋头寻思,池初庭忽觉黑影停到了自己身前,在他怀中晶莹剔透的“白菜山”上遮出一片阴郁。少年心头咯噔一下,好在他穿戴面妆浮夸,很好地掩去了容貌,于是硬着头皮仰颈吊嗓子,“峰,峰主。”

    “你该喊我师叔。”景衍华夺过他怀里沉重的木盆,手腕一转将少年视为珍宝的“白菜山”倒回大锅里头,而后哐当一声将空盆摆到灶旁,也懒得卖关子,“池初庭。”

    “”

    “峰主,此处是外门食肆。”掌勺仙者扔下锅铲绕出门扉跑到前堂。

    景衍华侧头望向他微微颔首示意,晃了晃掌中玲珑药包,“我来借个厨房。”

    “熬药?”掌勺仙者双手捏住围布用劲将指间油污蹭去,小心翼翼凑上前欲接过药包,“食肆里有砂锅,峰主过个把时辰来取就是。”

    “我亲自熬。”景衍华收回掌中油纸包,绕开他径自朝门扉里走,啼霜交代过药材里头的讲究,这种先蒸熟,那种先烤炙方可入水,复杂繁琐,落入毫无干系的旁人手里人家不定能放在心上,“过来打下手。”

    池初庭瞪着铁锅尚在眼馋那盆白菜,余光瞥见掌勺的仙者许久未有动静,便知后半句是给自己说的,不情不愿跟在后头随之闯进了门扉里。

    不消片刻,食肆的厨房里黑烟弥漫,灶上躺了几块触之即碎的“煤块”,尚在冒火星子,景衍华垂手试着点了点,焦脆的牡蛎瞬时成了一摊灰渣。

    “师叔,你是要炼丹吗?”池初庭打他身后冒出颗脑袋,乖觉撩袖将板上失了用处的牡蛎扫落在地,伸手浸入水盆里捞了捞重新取出几颗新鲜的搁在灶中,阖上盖帘,蹲身添着柴火谈条件,“我替你蒸牡蛎,你便不能将今日在山脚碰到我的事情告诉我师尊。”

    “成交。”景衍华挑起一侧眉峰,灶中火光映到他面上,牡蛎的香味瞬时飘散开来,“再替我炙枝甘草。”

    “”池初庭额角青筋暴突,咬牙应下。

    江如温睁开眼时窗牖外正照着熹微余晖,日头将落未落,慢悠悠朝竹后掩藏沉沦,景衍华摆弄着两只漂亮的小瓷碗落座于先前啼霜坐过的木凳。

    他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霞光里,面色仍旧不甚好看,素白枯槁,下颚被重伤削得尖尖的,本就没什么颜色的薄唇死灰一片,只是凤眸里揉碎的星光并未减,消瘦到凹陷的五官也仍旧惊艳。

    瞧见江如温转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害温病没有?”

    “?”

    少女眨着眼睛醒神,愣愣地抬手朝自己额上抚去,指尖不留神触到先前磕伤的肿包,钻心的刺痛顺着破口一路噬咬进心间,她倒吸口冷气,“我记得我适才在爬台阶,后来怎么”

    “那已是今日早晨的事了,后来你磕了这个出来。”景衍华屈臂在自己的额角指了指,“我就是在石阶上捡到你的。”

    “”

    “你害温病没有?”景衍华又问了一遍。

    江如温不答,睁着眼眸目光愣在头顶青纱帐上出神,额角不断传来细细密密的钝痛,她将这丝丝痛楚尽数接受、吞噬、细嚼、咽下。末了,屈臂把手肘撑在身下青锦玉芯枕间费力支起身,脊背倚在床榻边面前半坐着同帐外人平视,凛眸正色,

    “我没事。”

    “那把这个喝了。”景衍华的指尖从左侧药碗挪到右侧,端起它递到少女跟前。

    江如温没什么表情,伸手接过瓷碗径直搁置在身侧木匣子上,“一会放凉不苦些。”

    “不烫,现在喝。”

    景衍华很想问候她一句你唬谁呢?当初在月来岛的幻境中,也是正值年关之际,两人以凡人之躯一道患了风寒,姜覃日日煮些药草汁喊两人趁热灌下去发汗,江如温便日日以这种骗鬼的话哄走姜覃,结果转身将药汁悉数倒入雪地。

    “”

    少女无奈抬起指尖再度端住那只小瓷碗,瓷碗精致,刻有青竹照日的浮雕,有如此刻的窗牖中的美景,碗口处镶了一圈金灿灿的粉光。

    碗身并不大,握在少女玲珑掌中也不费力,她于是打算一口饮尽,褐色药汁顺唇流入,酸苦涩腥瞬时在嘴里炸开,余味中还掺入了些许烧焦的烟味。

    非要形容的话,她仿若在喝一碗苦胆和海鲜摆在一起腐了几个月流出来的泔水,泔水还是热过的,热它的锅先前定还烧焦了东西没及时清理。

    江如温立即瞪着眸子止住了倾倒的动作,定睛凝了眼掌中褐汁,眉心紧锁勉强将口中少许苦水咽下,瞥了眼帐外殷切等待的景衍华,呼出口气,犹豫着又屏息嘬了一小口。

    第二口入唇,腥涩味更甚,她终于忍受不了,将瓷碗搁置在身旁木匣子上面不改色,“喝完了。”

    “?”

    景衍华手指微颤指着那满满一碗几乎未曾动过的褐汁,凤眸瞪圆,薄唇微张,呆愣半晌,只得耐着性子,“再喝一口。”

    “我死不了。”江如温率先失了耐性,别过头去瞧窗牖外黄澄澄的苍穹,余晖较先前黯下许多,落日已彻底消失在竹后。

    “啼霜说,过了今夜你才死不了。”景衍华在放药碗的漆盘中捏起只汤匙,起身撩开纱帐将银匙浸入褐汁里舀了一勺举到少女唇边,“再喝一口。”

    “过后我会自己喝。”江如温蹙眉退开半尺,毫不掩饰眸中僝僽反感,“你可以走了。”

    眼前人于是将汤匙放回碗中搁置在木匣撒手,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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