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腐尸
翌日清早,椿筠提着一只食盒敲门入院时,被满地狼藉好生惊了一跳——丹桂树下原本由碎石堆围成的那汪水池被人劈烂了半边,池水溢出漫了半圈庭院。
她用另一只手褶了几下裙摆提到鞋面之上,轻跳一步跨过斜出来的水流径直向朝南那间客厢走。
“你们昨夜打架了吗?”椿筠抬手敲敲门扉。
屋中人听到叩门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掀被起身的响动,动静持续了一半忽而又消失,“进来,门没锁。”
少女嗓音虚弱沙哑,低沉沉地勉强吊着,光闻声便知人有多蔫巴。
椿筠心中莫名其妙,推门随手将食盒搁置在外间的木桌上,直直走向少女床榻哗一下撩开帷幔,
“搞什么?怎么还不起来?昨日棍伤虽疼却未打伤我们的筋骨,我睡一夜便能起身了,你倒是金贵。”
江如温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眯起了杏眼,抬手一拱将锦被蒙到头顶,“不要你管。”
她的语气有些虚无缥缈,末了还轻轻哀叹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寻死觅活。
椿筠深知她这状态不对,强硬地扯开她的被子,蹲下身凝眸细瞧:
江如温平日里不大出门,故而肤色较偏白皙,这点椿筠昨日便见到了,只是今早再看时,这份白皙中明显染了几分病态,眼下乌青浓重显然一夜未眠,眸光黯淡不少,不见了昨日初到神都时只觉事事新奇的细碎星光。
“你怎么了?”
江如温抿唇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夺回被子再度将自己蒙了起来。
椿筠瞧她这样子也不好再问,只得捧着满腹疑惑不情不愿交代几句离去,“我师尊命我给你送些仙丹灵丸来,算是为昨日冒犯赔罪,我搁外间了,你起来记得吃。”
她伸长了脖子,音调随着步伐节节提高,直到跨出门槛屋内也再没传出一声回应,她只得将门掩上抬步正欲离去。
“我家小弟子怎么样了?”殷无恙立在廊下,十指交叠贴在胸前显出些许拘谨局促。
椿筠回眸瞥了他一眼,对于搭理他这件事似乎觉得屈辱,奈何想起师尊昨日又加给她的那二十戒尺喊她别没事挑事欺负仙门的人,只得哼哼唧唧开口,“没趴着睡,伤肯定没事了,就是精气神不大好。”
“那也难怪,昨夜该吓坏了。”殷无恙笑笑,感受到椿筠勉强的态度也不再试图多问,收回步子转而掉头往回走。
椿筠眨眨眼睛,耐不住心头好奇,两步蹿上前将他拦住,“出什么事了吗?”
“那儿,”殷无恙默了一阵,抬手指指院中残破的水池,“昨夜捞出来一具腐尸。”
“腐尸?!神都怎么会我怎么没听说?”椿筠又朝他追了两步。
殷无恙摊开手,“我师弟一早已经将腐尸拖去令主跟前了,你若起晚些大约就可以听说。”
昨日负责打扫客厢的小弟子跌坐在地上,颤手指着面前白布下那团滑腻棕褐吓得眼神发直,“那小水池是为了搭一道树影照水景人为凿出来的,并未接通活源,只是一处死池,且弟子昨日下午才将浑浊旧水捞出来换上干净清水,那会池中什么也没有,几位下午入住时应该也能瞧清楚池底,怎可能忽然冒出来一具腐尸?”
神都若素长老将花白的眉毛皱成一团,“若真如此,背后捣鬼之人必定是趁了夜色昏暗,几位各自留在客厢内歇息时往池中放入的腐尸。”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总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只是这样一具腐尸死了至少有七八年,那背后捣鬼之人这么做有何目的?”清凌仙君捻袖捂着口鼻,退到老远处才肯张开口。
梅殊眸光微沉,绷着脸负手而立,只道:“吾已派人去查了近十年在神都失踪的人。”
“也是,总得先搞清楚这家伙是谁。”清凌仙君的眼神往地上瞟了一眼,不禁又缩着脖子后退两步。
若素长老思来想去凝神半晌,朝侧旁倚在木椅上托腮愣神的那人看去,,“说不定背后之人只是随意从哪座荒坟里刨来的呢?峰主在神都可有得罪之人?”
景衍华当面驳回了他的猜测,“即便得罪了人,有人大半夜特意背一具腐尸过来吓唬我们,却不摆门口,不吊窗口,扔在一处无人细看的水池内?”
那汪水池实在窄狭,外围又砌了一圈垒起来的碎石挡住一部分光线,上面还有一株丹桂树影遮着,别说是昏暗夜色里,即便是青天白日立在水池边都不一定能瞧见水中景象,若不是江如温那个缺货大半夜捞水喝能将自己捞进池子里,等她将那一池子水喝空了都不一定能发现喝的是腐尸水。
几人默了默。
殿外走进来一兰台阁的弟子,他手上捧着几卷竹筒,“令主。”
“禀。”
“弟子已寻到了近十年来失踪于神都的人,共三位。高明霁,年三百,于十年前失踪于神都渡仙坡;蒋眠,年一百,于七年前失踪于神都渡仙坡;邓雨禾,年三百,于一年前失踪于神都渡仙坡。”
“渡仙坡。”景衍华眯眼念了遍这个重复三次的地名。
若素长老捏捏眉心,他这些年没少为渡仙坡的事操劳,
“渡仙坡是我神都与凡界的交接处,凡界碰上妖魔给神都递委托求助,神都弟子接下委托出去除妖,都是靠渡仙坡往返,故而为了方便起见,渡仙坡的结界会相对松懈些。
久而久之,不少凡人干脆搬迁到了渡仙坡来做生意,专卖些神都没有的小玩意,许多神女仙君没事都喜欢去那闲逛,平日里热闹得很。
原本不算件坏事,只是这种结界薄弱的地界一旦人多了,极容易招来咱们意图鱼目混珠的死对头——魔修。
神都不能强驱做生意的凡人,虽一直极力在维持着结界安稳,有时也很难防得住。”
清凌仙君听了半晌忽而摇摇头,“失踪于渡仙坡的人大概率是被魔修掳走的,时隔多年,魔修又怎会忽而将当年杀害之人的尸首丢回来?换言之,我们神都绝不会善待魔修尸首,乱尸荒野已是开恩,魔修又怎可能善待我们神都弟子的尸首?”
“你是说”
“对,说难听些,杀完就随手扔了,这具腐尸烂成这样,绝不会是近几年死的,魔修哪里能想起来自己几年前杀死的一个仙者给丢哪了?”
若素长老瞪大了眼睛,“此事也许压根与魔修无关。”
“怎么无关?”梅殊阴恻恻的目光落到两人身上,“神都狱中不正囚着一个魔修么?今日才审完,好巧不巧,又偏在这个时候丢来一具腐尸,能说无关么?”
几人闻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再度陷入了僵局。
“欸”兰台阁的弟子跪在下首腐尸旁,嘴中漏出一声轻呼。
“何事?”若素垂眸瞪了他一眼。
“啊,无无事。”兰台阁弟子挠挠头,似乎是怕得罪人,但又觉不言不妥,“我好像,在大师兄身上瞧见过这个玉佩。”
“宋师兄?”昨日打扫客厢的弟子也逐渐缓过了神,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瞧白布底下露出来的那一小截,烂糟糟的褐色中果然裹着一枚柱形青玉,“还真是,我也瞧见过,这个形状的玉佩不多见呢,只有宋师兄有。”
“胡说什么呢!”若素长老当即垮了脸,抬腿挨个给两个小弟子揣了一脚,“去把宋群青给我喊过来我当面问他。”
“长老,师兄昨晚一夜都未回屋。”兰台阁弟子捂着后腰直抽冷气。
“什么?”清凌仙君闻言也顾不得腐尸,小跑着贴上来挤到两个小弟子身侧端详那枚玉佩,“想不到那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然干杀害同门的勾当,还畏罪潜逃。”
“清凌你放肆!”若素长老气得满面通红,卷起袖子就要和他打起来。
景衍华被他们嚷得耳边嗡嗡直叫,也不起身阻拦,只道:“诸位,瞧仔细些,那枚玉佩并非是抓在腐尸手中,而是挂在他腰间的。”
“峰主此言何意?”若素被气昏了头,一时反应不过来。
宋群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跟在他身后随他修行数千年,近些年已然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他对此甚感欣慰,不想如今竟有人要将他最得意的弟子诬陷成杀害同门还畏罪潜逃的祸害。
清凌却立即变了脸色,玉佩这种标志性的物件,谁会在杀完人后将这种东西挂在被害者腰间?见过将别人栽赃成凶手的,没见过把自己栽赃成死者的,“你是说莫非,这具腐尸就是宋群青?”
“不可能!”若素第一个摇了摇头。
兰台阁弟子也跟着摇头,“昨日宴上我还瞧见宋师兄了,他还热心肠地在帮椿筠仙子吵架来着,怎可能一夜之间这具腐尸怎么看也不是近两年死的,如果宋师兄早就死了,那我们这几年瞧见的宋师兄又是谁?”
若素冷哼一声,“定是有人在暗害我弟子,仔细别让我逮到。”
众人都未吭声,问题仿佛又回到了这具腐尸的身份上。
“若素。”梅殊抬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腐尸,“吾记得一年前,你与群青去镇上降妖,群青被妖物咬断过一只胳膊,是吾拿出踏月仙针代替白骨才替他将手接好。”
若素想起这事怒火消下大半,抬手捋捋胡须笑咪咪颔首,“是,踏月仙针乃上古神物,以其代骨,群青此后运剑反比从前更加灵活,他一直记着令主恩情。”
梅殊:“”
清凌抽了抽嘴角,眼瞧若素这个糟老头子是真老糊涂了,令主说到这份上他竟反应不过来,奈何他虽自己心里清明,却没这胆量上前翻腐尸,只得乖乖噤声立在原处装糊涂。
景衍华也不指望这两个,一个胆小鬼一个糟老头,无奈起身亲自掀开白布开始在腐尸胳膊处摸索。
若素将他的举动看在眼中,身躯忽而被细雷倾灌般抖了一下,瞪着他颤声低吼,“峰主这是何意?我的弟子他不会有事的。”
景衍华沉眸半晌蓦地像是触到了什么,停下手上摸索,朝梅殊摇摇头,无言。
他什么也没说,却将若素吓得不轻,扑上前想亲自确认一遍,鹤发老者跪倒在腐尸面前瞪圆双目举着颤抖的双手踌躇半日也没有动,精气神在不声不响中垮了一大半,再开口时已然没有了适才血气,唯余专属于老者的满口沧桑,几近哀求,“说句话呀,什么也没有是吧?这不是我的弟子。”
“扶他下去。”梅殊从鼻间涌出口长气,招招手示意底下两名弟子。
若素愣了一下,没有挣扎也没有反驳,眼神发直怔怔地随着两名弟子往外走。
清凌眼睁睁看着刚刚还气性十足要为些口舌之争同他打一架解气的若素长老,如今一下子变作连走路都需人搀扶的佝偻老者,连那双一直挺着的肩膀,大笑时会跟着颤两下的双肩,如今也塌了下去。
“令主,若这当真是宋群青,怎会一夜之间腐成这样?”
梅殊直直盯着那具蜷起来的腐尸,慢吞吞张口吐出四个走:“魔功妖法。”
“到底是同魔修脱不了干系。”清凌脸上早不见了最初的幸灾乐祸,沉沉目光落在腐尸上凝神半晌,忽而转身大步朝殿外走,“我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