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酒后真言
离城第五日。
她闻着燃尽的烟尘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他的黑色皮裘……起身往洞外走去。
“起的真早”
他正与崔护卫说话,转身看到她、睡眼惺忪靠着石壁,他差走催护卫含笑走来,用力裹着皮裘,把她包得更紧。
她知道他该回去了,也知道他不愿,所以劝道“其实我该返程,都晚了好几日了。”
“那你迟了几日,可会有麻烦?”
“可能会领罚吧,看师傅的心情”
他心里升起一个想法,想劝她跟自己走,但又觉得她不肯,斟酌了会儿,他开口“那,你一定护自己周全。”
“我会的。咱们还有一年之约呢。那……明日各自启程,可好?”
“好。但是你得先陪我演出戏。你我都要换个名字。”
“嗯?为何?”
“我此行的目的是九安书院,来长乐里需个由头便是,是贪图玩乐。”
她看着他一副玩世不恭,问“你这般嬉皮笑脸如果成大事?你家真在军中?”
“就因身负重任,步步艰险。我才更懂得,活在当下,尽情言欢。”
她想了想,这样也好,也为自己打了掩护。不过村中难免有认识的人,决定还是带个面纱。
两人下了山,长乐里已经冒起烟火气,两人就在二楼喝着热茶、烤着火炉。
她唤他崔公子,他唤她兰姑娘。
她和他一直讲着聊着奇闻趣事,她猜他也是见多识广,忍不住试想若他一起出征,会如何。
她想到什么,便问“你可知道平郡?”
不出所料,他知道。“平郡自古一处书香古城,存着我国很多典籍,城后山中有百年庙宇。后来,被晨黎夺了去。”
“我听说,以前那里的百朝人,也是供奉妖兽,人们用食物、牲畜供奉,还有用少女献祭。”
“据记载,人们要进到后山庙宇,需要途径沙丘,沙中有妖兽,故事前会喂饱妖兽。但绝没有用人献祭一事。”
她突发奇想,故作玄妙“我听过别的版本,肯定是一方的史书错了。我想去看看,兴许能查出……”
“你说平郡?“若有机会,你我同去。”
“好”
到了下午太阳升到头顶,她带他回到了山里,从山洞里翻出以前的装备,扬言要带他打野味。
先是在冰封的河面上打洞,钓鱼。
接着在竹林挖冻土,刨冬笋。
然后来到悬崖,拿着长竹杆去捅,打蜂蜜。
最后进了山谷,找那树下大洞,抓野猪。
她将野猪扔给他,他立马朝后一躲,那物咣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诧异“你是怕弄脏你衣服吗?”
他将皮裘盖到她身上,捡起地上的野猪,道“怕弄脏。因为你穿我的衣服真好看。”
她凑近了,叮嘱到“没人的时候叫姐姐。”
两人在河边宰杀、快收拾利索。之后回到山洞,生火一通折腾,蜂蜜烤乳猪、冬笋炖鱼汤,两个朴实无华的山间野味好了。
她忙活的一头汗,去叫崔大哥进来,崔护卫婉言谢绝,她执意给包了一个猪腿带着,崔护卫道谢离去。
他俩开始吃起来。夏江鹂“当真佩服!”
桑霞“好吃吧。之前在烟米就说过,你们百朝的吃食,太过繁琐,食物的原味才是最好的。”
“我佩服的并非是这野味,我佩服的是你,既身手了得、又厨艺娴熟。”
篝火的光亮照着他凤眼生辉,她不好意道“佩服我什么百朝女子中,没有这样的吗”
他摇摇头“百朝女子很少营生,厨艺好不是难事,难的……是像你这般的山海之志。”
“我觉得百朝部族中,应该不乏能文能武的女子,但只因被困家中,眼界受限、心智受阻碍。就如同溪水中的鱼,永远比江海中的鱼小,是一个道理。”
“你所言当真有趣。”
“你可认识,能文能武的女子?”
“若女子能文能武多在军中,我娘亲便是如此。”
“昨日……你提到你娘亲,你可愿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常看见她练剑,我父亲总是夸她,说她定能成为女将军。她说不想要荣华,只想我们三人去周游天下,还要去九安和晨黎都看看。”
“看来百朝的女子,不乏心怀山海的。可你们百朝人,不都是厌恶黎人吗”
娘亲说过,她曾领军打战,抓获了几个九安士兵和晨黎士兵,本以为就如世间传闻,九安蛮夷、晨黎暴戾,可却未曾想,那几人就如同我们一样,对部族忠义、对家人牵挂。我娘亲放了他们。”
她看得出,这些话在他心里埋了很久,久到已经生根发芽了。
她说道“若三族能和平共处多好,处处都像长乐里这般,多好”
“到时……世间将会是另一幅景象,百朝的书画中除了天神,还有那九安的参天大树和黄斑大鹿。人们行商同旅,不光是地上奔驰的马,还有晨黎的妖兽翱翔在天上……”
她不自觉的瞪大眼睛“哇光是听你说,我就觉得这副景象好美”
“这便是我说的大事,不切实际……以前我娘亲也总说,可我祖父就会生气,认为她打乱了父亲的脚步”
忽然……他停下了,好似意识到自己言语的疏漏。
她看出他的心思,拿出剩下的两袋子拜月“你尝尝,里面有我喜欢的味道。”
他接过去酒袋一饮而尽,惊奇的看向她,随后开怀大笑。酒里是桑葚……他用花香入药,她用果子入酒,当真是志趣相投。
“是桑葚,哈哈哈……当真讨巧,就算是冬日,也能吃到夏天的果子”
她也一饮而尽“哈这样才对,你笑起来真好看。不要担心,我一直保密、只字不提。我不去猜,你的家中,你的姓名”
看着她干净的眼神,他很想与他坦诚以待,他牵起她的右手,用食指在掌心写字,他小心翼翼,轻轻拂过纱布。
“我已经猜出你是谁,既然承诺过坦诚相待,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这是我的名字,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心里燃起一把火,烧的手脚发烫,她拉他坐到床上,扯开双手绷带,摊开朝着他。
“这就是我,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
掌心的烙印,清晰、明亮。那伤痕不浅,定是会跟随一生。
他轻轻摸着伤疤,皱着眉说“世人皆传,晨黎暴戾。可我看你,却好的很……”
“我们不是暴戾……共历苦难,共赴生死的人,才能并肩、白首。”
她笑的那样好看,火光映在她脸上,照的她眼眸发亮。
他觉得今日这酒劲儿大了些,不光驱寒暖身,甚至有点燥热。
她发现他的变化,靠近了问“你心跳这般快,可是觉得酒劲上头?”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用内力,使自己清醒“喝的太快洞里太热”
她想起什么,故意逗弄他,朝他吹气“我能唤来山间清风……”
就这一声,如同碎石坠落湖泊,激起了千层涟漪,在他心中来回晃动,他压着嗓子干咳两声。
她一直看着他,不似哥哥那般浓眉笑眼,也不似族长那般剑眉入鬓。他柳眉如墨、凤眼灵眸……他好看的很,比女子都好看……
她想着想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摘掉他的发冠,想看看他散下头发如何。
他看出她的意图,朝后仰头闪躲,她仍不依不饶,执意伸手够他,指尖碰巧划过他的脸颊,下巴、喉咙好似挠痒一般。
他看着满眼醉意的她,难道又是借酒胡闹,心中压抑撕扯许久,紧绷的思绪终是断了。
他问“你可还能下结界?”
她猜出何意,咬破手指,红色的丝絮瞬间围绕。
山林中,风吹得沙沙作响,崔护卫在远处的树屋内,双臂环与身前,闭目休息。
半响后。
“啊”她猛然起身,手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他跪坐在她身侧,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她只觉得,心中火烧了起来,灼热的十分疼,连带着周身的骨头也在疼。
“好疼,心痛,全身都在痛”
他扶着她坐好,去拿水,问“你可是患病?”
她疼的牙齿发颤,倒回床上,不住的摇头。他帮她盖好被子,她就蜷缩在床上,神情痛苦万分。
他一直坐在床边,见她呼吸平缓,他上前询问“以前可有这般过?”
“没有,我一向身子好”
他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回想方才种种,苦笑一声,道“你应该不是患病……我既已经猜出你是谁,那便知道你师傅、你族中的技法。”
她挣扎着起身“你是想说,有人下蛊害我?”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倒像是惩戒、像是保护。”
说罢,她也明白了意思,咬牙切齿的说“我以前还笑你、说什么身不由己。我就不信,区区一条虫子,还能管的住我”
说完伸手拉他,他接住她的手,方才温润的手掌,却烙铁一般滚烫,也就片刻后,她就又疼的蜷缩回去。
他此时倒是清醒了些,说“此人能制得住你,可能是你师傅、或者更高明之人,既然是师门之命,你最好还是遵守。”
她只觉得体内有两股气息来回撕扯,任她怎么调整内力,都无法平复,疼得她大口喘气。
他披上衣服出去取水,崔护卫见自家公子出来,跳下来想要跟上,却被他厉声制止,只得回到远处看守。
他打了一桶河水回来,里面还带着冰块,用湿布帮她擦拭额头、手心、脚心,她热的直接将手臂伸进水桶。
她察觉到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此时,她已经无力去问。
次日,也是离城第六日。
她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床旁边倚着,单手支着头,不知他是如何睡着的。
她轻轻转过身子,看向他,听着他的呼吸变了,开口问“夏弟,你醒了?”
他揉揉眼睛,神色迷离,道“醒?我几乎没睡。你可好些了?”
她想起昨夜自己那副窘态,不好意思的缩回被子“昨晚有劳,多谢。”
他抬起双臂、伸伸筋骨,道“你我同窗,相互扶帮。”
她试图解释道“我酒量不差,怎会这般不堪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晓余。”
他心里也有疑惑,一壶酒而已,一个姑娘而已,自己如何乱了方寸,若不是有人下毒
“何以为不堪?”
她在脑海里摸索着,半响后,挤出两个词“衣冠不整”
他看她眼中清透、知她心中干净,便逗她开心、舒心。
“醉酒胡闹,不算不堪,不过是酒品不好。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酒肆、乐坊转转。”
“你们百朝不都是克己守礼吗?”
“时时处处都克己、人前人后都守礼,才称得上表里如一。可若是明面上守礼、暗地里背德,那是道貌岸然、卑鄙无耻。”
她趴在床上看着他,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低头看她,道“君子堂堂,无非是行的光明磊落。”
她撇撇嘴“你还真是才辩无双。”
他走到她跟前,拍了拍被子“你我说好,坦诚相待,我便不想隐瞒。”
他转身往山洞外走,好让她起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