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马车一路duangduangduang的响，云光避到外面给他们两个人留下空间。
狐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离她老远。
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一头乌发把他彻底笼罩在阴影里。
“狐苏道友，你如果不想我靠近你可以直接说，用法术当屏障都行，别把自己窝在黑暗里。”
未央满眼不忍，放慢语速，柔声安慰。
她和小狐狸相处月余，哪怕养只阿猫阿狗也能处出些感情，但他变成人形反而让他们变得疏远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狐苏，听她此言，狐苏立刻回头看她，脸上却是和面对花间辞时如出一辙的温和，带着股忧郁。
他在她面前，也藏起了痛苦。
“合欢，你还叫小狐狸就好，或者叫狐苏也行。”
妖族以血统区分，不同种族间直称本体其实是一种亲昵的表现，名字也有，效仿了人族后在族内和正式的场合也会用。
“嗯狐苏。”
面对这么个大男人，她实在是叫不出小狐狸这样的称呼，只能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狐苏看着她，目露了然，露出个弧度很小的笑容，“抱歉，我暂时没办法变回狐狸。”
他感知到她的不适，把自己缩的更小，甚至灵机一动就要蹲到对面的角落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狐苏避的远远的，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察觉到她不习惯
她见过很多好人，也见过不少坏人，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睛里面没有自己的人。
他似乎下意识的为所有人考虑，但这个所有里面不包括他自己。
“你别动！我没有介意，只是有些不习惯！”
未央连忙拉住他的衣摆，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狐苏一时不察，把尾巴都压倒了屁股底下，有些痛，但他也没管，只是看着未央。
他似乎很喜欢看着她。
“你不是要让花皇满意吗，带我回去，会不会影响你。”
他眸色很浅，唇色也是，未央第一次见一个男人把楚楚可怜四个字刻在骨子里，却没有一丝女气。
“我没事，不用操心我，倒是你你想起来过去的事了吗？”
“过去”狐苏抿唇，微微摇头，“只想起来了小时候的事，依稀记得我好像逃出去了，有人帮我恢复了妖族的血脉，再醒来就是实验室了。”
这中间还有很多故事，但他隐约感觉到，不是很美好的东西。
“两次都是你救了我，你别与我客气好吗？”
狐苏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却很认真。
未央从来没有和这样毫无攻击性的人打交道，总觉得动不动就好像欺负了他一样，但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拒绝这样的人。
“不跟你客气那你也别藏着掖着，你的任务是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未央看着他，眼底风云滚动。
苌葙说破而后立，前辈总不至于闲得无聊扒开别人的伤疤玩，她虽然不认同这种揭人伤疤的方式，但事已至此，总得给狐苏一个出路。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狐苏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她一身漂亮的华服，想起了那一点污渍
眼神一瞬间变得阴翳，却立马就恢复了温和，并没有让思考中的未央发现。
他轻轻一笑，撒谎撒的面不改色。
“我的任务是有一个家，合欢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毫无攻击性吗怎么可能呢。他所有的野心都藏在无害的外表之下。
他不想真的做什么，算计只不过是为了更靠近救命恩人一些，把这份温暖留的更久一些
未央吓得立刻抬头，他眼神十分清澈，并没有说土味情话的意思，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未央不由得的心颤了一下。
虽然变成人形，但他还是那个被她一句“带你回家”就骗走的小狐狸。
一个家他差点把她惹哭。人都有一个家，可他只是个流浪者，一个风尘客，何等心酸。
这个任务听上去确实有些道理，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奴隶又在这种地方长大，渴望一个稳定的家也是很正常的。
未央便笑，“那你放心，你的任务肯定能完成。”
狐苏重重点头，“嗯。”
马车兜兜转转，停在了长乐宫门口，云光本来要在后院为他准备一个院落，未央却拒绝了。
“这前院不还有好几个厢房呢？收拾一个给他住吧。”
哪有一家人住那么远的，而且，让人不明不白的住到后院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纳了个小夫呢。
云光复杂的看了狐苏一样，还是低头称是，转身就要退出去。
“诶！等等，麻烦准备几身他穿的衣服。”
“是！”
云光倒退着走出她的卧室，顺便带上了房门。
“啪嗒”
清脆的一声。
“我虽然用了回春术和扫尘术但我猜你可能还是想沐浴一下。”
未央尽力组织语言，这和客不客气没关系，主要是她不想伤害到他的自尊。
“后面就是浴室，需要我帮你放水吗？”
狐苏瞳孔缩了一下，手掌拢起，圆润的指甲刺进手心。
他看着未央，轻笑一声。
“我确实想沐浴，但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你才买了那个号称什么都能洗干净的洗衣桶？我用那个就行，只是，可能不能再用它给你洗衣服了。”
本来是为未央挑的，没想到最后给自己用上了。
“洗衣桶？”未央蹙起眉毛，沉吟片刻。
那种东西哪里是用来洗澡的它上面不知道加了多少个清洁用的法阵
她也演过这种角色，亲自呈现过那种嫌恶自己的洗澡场面，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进入角色的那种痛苦的心情。
厌恶，嫌弃，痛恨，所有的黑色情绪都留给了无力的自己。
狐苏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未央蓦然回神，还是从伴生空间里掏出了洗衣桶给他。
桶比人稍微宽一点，一米高，狐苏带着斗篷跳进洗衣桶，背对着未央，抱着双膝蹲坐下去。
整个人都被桶盖住，他凭肌肉记忆掐了个法术，头上出现一朵可爱的小乌云，哗啦啦的下雨。
乌云虽然小，雨水却大，就跟花洒一样，很快就漫过了他的头顶。
他把自己埋在水里，一声不吭
未央离他两三米远，转过身并不看他，表情十分复杂。
“狐苏，你一点也不卑贱，封建王朝都亡了千百年了，哪里来的高低贵贱，更何况我们是修士，难道一个奴隶修炼到元婴期还要给炼气期的贵族子弟下跪？多荒谬啊。”
自从一万年前崖山建立，人修当道，凡间的封建制度就被修士们的平等思想冲击，逐步过渡到平等的制度，至少消失了几千年了。
“修仙界实力为尊，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即使是看重血统的妖族，纯血代表着稀有，却不代表着高贵。”
就像她，她因为是唯一的合欢花妖受到优待，却不代表她高人一等。
修仙界，其实是最公平，最平等的地方。父母给不了你什么，那些外在的法器道核都不能代替你走悟道之路，修为和境界还是要靠你个人。
“如果卑贱不是指地位，而是品德的话，你心地纯善，带人以诚，处处体贴，哪里会与卑鄙下贱扯上关系？”
狐苏咕噜咕噜的吐气泡，转过身蹲着，透过木桶痴痴的凝视着她。
修仙界强者为尊不假，但出身的不平等真的能被掩盖吗？
一个奴隶成为元婴期大修士，他当然不会给过去的那群主子下跪，可修仙界的其他人却会在背地里嘲笑他。
‘居然要向一个奴隶卑躬屈膝’‘你看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原来可不是这样，他当年就是地上爬着的垃圾，小人得志！’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未央也不气馁，只是接着道，“你又怎么会弄脏我呢？我们那儿有一句诗，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是莲花虽然在肮脏的泥沼里生长，却干净，漂亮。你就像那朵莲花，脏的是那些黑暗的花楼，是那些恶人的心，不是你。”
莲花
狐苏轻声念道，记住了这种和他命运相似的可怜植物。
“如果按照你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卑贱，不肮脏呢。我在我们的娱乐圈工作，就是演戏，登台唱歌跳舞，世人将职业分为三六九等，我的职业被称为‘戏子’，和娼妓同样是下九流。
我在戏里磕头跪人，脱衣露肉，被鞭打被羞辱，什么事都经历过，我演得最绝望的一个角色是一个民国的大小姐，国家被敌人侵略的时候，我被敌人抓走当街欺辱，又被带到他们的军营做慰。安。妇，就是军j。
我的电影上映了以后，无数人一遍又一遍看着我经历那样的事，就有一些人给我发私信说，骂我脏，骂我就是为了卖肉吸引观众，还有人说一些很恶心的话，魂穿日本兵什么的”
狐苏猛地探出头，水滴还挂在眼睫毛上，晶莹剔透。
“他们怎能如此行事，这样的作品是用来纪念历史，反对战争，后辈人怎能怀着肮脏之心去看待！”
未央回头，对上狐苏满是不赞同的双眼。
他显然有些生气，眉头都皱了起来，“你莫听他们乱说，我跟着容希看过你的作品，你演得很棒，有很多粉丝喜欢你，看到你在戏里吃苦，他们只会心疼。”
狐苏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经历劝他，能拿出来开导别人说明她自己其实已经放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
他是如此的容易共情。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狐苏，真的是很好的人。
淤泥真的养出了一朵纯洁干净的莲花。
未央忍不住笑，笑容却带着苦涩，“那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
狐苏一愣，整个人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破碎感。
未央倒退着走到桶边，蹲下之后再转过身仰头看他，“如果你再自轻自贱，嫌恶自己，那你就也是在轻贱我。”
四目相对，一双杏眼清可见底。
未央对他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或许连朋友都不是，她的话不是说给自己的小狐狸的，是说给一个被她从魔窟里救出来的可怜人。
无关私情，是真心怜悯。
狐苏嘴角上扬，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
“好。”
他认真道。
哪怕是装的，他也会努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