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辛楣先生
和珅续道:“你用品官的车马出行,自家钱庄放印子钱,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就算你瞒得了我,你瞒得过朝廷里那些御史吗?最近已经有人开始查你钱庄了,你还不知道吧?嘿嘿,查得倒也没露出马脚,要不是前日吴老师偶然听到此事,告知于我,只怕老爷我现在也蒙在鼓里呢。嘿嘿,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有点手段,有点手段。刘全,你说是不是呢?”说着缓缓站起,走近刘全身畔,轻轻拍了拍他双肩,紧接着便盯住了刘全双目。
刘全看着和珅眼神,哪里还敢再行挣扎?额头上汗水也早已涔涔而下。他自知本是家奴,僭用车马仪制,乃是重罪。且不说曹锡宝是否盯着他,若是和珅真的不想要他,把他送去见官,这条命自然也就没了。而对于和珅而言,不过损失一个家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也知道和珅平日极少动怒,但若是话已点明,对方却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一时再也站立不住,忙跪在和珅脚下哭道:“老爷……老爷我错了,是奴才这些年一时见钱眼开,老爷我不敢了老爷……”
和珅这才发起怒来,道:“你平时都想什么来着?我位列一品,都不似你这般放肆。你原本在我家,再是老实不过,这几年是怎么了?见了几个钱,我看你连姓什么都快忘了!”
刘全哭道:“老爷……老爷别丢下我不管啊老爷。当年老爷九岁的时候,老太爷走了,继太太看我们不惯,差点把我们扫地出门,平日买饽饽的钱都不给。我当时天天出去赶车做工,才攒了一点小钱啊老爷……当时那日子,奴才……奴才穷了四十年,穷得都怕了啊……”
和珅笑道:“怕了?若说钱庄里放印子钱,是你穷得怕了,这我能理解。可你出门,坐的可是五品官的车马啊,对了,吴老师听那曹锡宝还说,你有件袍子,上面绣的全是蟒纹。你做这些,是在怕什么呢?”
刘全眼看和珅依然不依不饶,只好继续抱着和珅哭道:“老爷,奴才知道错了,是奴才狗胆包天,把礼数都忘了。奴才今天回去,立马就把那车砸了,什么龙啊蟒的,奴才再也不敢穿了。老爷……求求老爷看在当年我做那许多年苦工的份上,给奴才一条活路吧……”
刘全所说也是事实,和珅年幼时,生母和父亲相继去世。继母伍弥氏仗着父亲是朝廷高官伍弥泰,平日让和珅受尽欺凌。刘全当日全力保护和珅和弟弟和琳,才等到兄弟两个长大进学。是以和珅虽然对他动怒,却也不愿真的处置他。
想到这里,和珅自然言语也和缓了许多,道:“你既已知错了,便记住我的话,明日就去前门,把你那大通钱庄出手。不管你怎么做,我要看到的,就是这钱庄与你再无瓜葛。你跟着我这许多年,我还会亏待你不成?那曹锡宝要是再不识抬举,就等着摘顶子吧!”
刘全眼看和珅放他一马,也大喜过望,道:“奴才明天就去把钱庄出手,那曹锡宝要是再来,奴才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记住,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他现在盯着的是你,其实心里想着干什么,我还能不清楚?还有,这段日子对我那个继母好点,外祖他老人家也没几年了,我也得尽孝不是?”
刘全知道,和珅所说外祖,其实就是继外祖伍弥泰,这时朝中有四名正一品大学士,伍弥泰便是其中之一,他年事已高,只怕命不长久。但只要他一离世,下面顺位便是和珅。若是伍弥泰临死前还能说几句和珅的好话,那不久之后,和珅位列大学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忙道:“奴才知道,这孝心一定要尽,一定要尽。”
“致斋,你说外祖他怎么了?”这时后厅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和珅和刘全定睛看时,见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面如盈月,肌肤白皙细嫩,想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看似柔和的眼眸之下,却隐隐有一股傲气。
这美妇便是和珅的正室冯霁雯,她是前直隶总督,大学士英廉的孙女。英廉乃是汉军旗,因从满俗,多不称姓。她自幼出身高门,自也有一般高傲气质,自少时嫁与和珅,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和珅虽然在外官爵日盛,但毕竟冯霁雯是自己贫寒之时下嫁,故而一直心怀感激,格外敬重这位夫人。刘全更是如此,见到夫人,未免有些心虚,忙行了礼退在一旁。
和珅笑道:“外祖并无要事,只是年纪大了,未免要多照看些,我已让刘全去照顾了。夫人到我这来,可还有别的事?”
冯霁雯道:“其实也没什么,致斋,前日那个江西巡抚永保,不是送了箱东西在偏厅吗?赶紧退了它,他永保丢得起这人,咱不能陪他这样,他阿玛是个人物,咱也别惯坏了他们。”和珅字致斋,冯霁雯平日便以字称。
和珅笑道:“这永保也是见我升了协办,一时礼尚往来,送了些过来,若是退了,岂不显得咱们不近人情?”
“这不是不近人情,是尊重他们家。那永保我早也听闻,当年大金川一战,他阿玛战死沙场,他眼看着对面箭如雨下,硬是冲了上去,抢了阿玛遗体回来。那时我看了邸报,只觉他是何等的英雄好汉。现在倒好,别的没学会,开始学送礼了?!致斋,那一箱子东西,我看人抬着,就知道有不少。这礼咱收不下,赶快退了,也成全了他家名节。”
冯霁雯所言也是事实,永保姓费莫,父亲名叫温福,原本是乾隆中期大学士,第二次大金川之战因用兵大意,被对方袭击身亡,永保力夺父亲遗体,一时成为美谈。冯霁雯出身高门,最为看重的就是“名节”二字,只觉得男子立于人世,便应以气节为先,送礼乃是蝇营狗苟之事,她最是瞧不起。眼看永保给和珅送礼,只觉他必是自甘堕落,是以有此言语。
和珅笑道:“既然夫人敬重他家名节,我这便去准备,把礼退了给他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刘全小声道:“找个时间联络一下永保家人,说礼我看到了,过几天一定在皇上面前保荐他。”
刘全也小声道:“老爷,那福大人不就得等一段时间了?”
和珅道:“人那么多,什么时候轮上他,看运气吧。”其实福宁虽然交了钱,可惜湖北竞争依然激烈,其他人为了升官,也不免与和珅有些往来。福宁成为湖北巡抚,已是乾隆五十五年的事了。
冯霁雯见和珅对她言听计从,只觉得和珅应是去退还礼物了,便也离去。她和和珅夫妻情深,和珅年轻时又勤勉踏实,是以这时她对和珅依然非常信任。和珅贪污受贿也不过是三四年前开始的事,此时行迹也尚不致被她察觉。
不过对于阮元而言,官场这些事还是太过遥远。这时他要做的,仍然是准备乡试,否则也就谈不上什么官场了。这年秋天扬州并无要事,距离谢墉之约也还有数月,便先搬到北湖,一边继续照看焦父,一边读书。焦循这时学业也已渐有小成,准备参加次年乡试。二人时隔十余年,终于又一次同窗研学,平日切磋琢磨,自有一番乐趣。只是焦父染病不起,也让二人始终无法放松下来。阮元的表姐已经和焦循成亲,一直在家帮忙。
这一天读书时,阮元又见焦循闷闷不乐,便道:“里堂,伯父那边我已把药备好了。伯父这些日子,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总是也不再卧床了。想着按时服药,应该也就没有大碍了。”
焦循道:“伯元,这事原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着你考了生员,咱俩便一起准备乡试。没想到父亲这些年,老得这么快……你来这里还要帮他准备药材,又浪费了时间。”
阮元道:“其实这药材眼下倒是不难,郑堂兄家里有药,还愿意便宜些卖给我们,想来也是缘分。”郑堂便是江藩,由于江昉听了兄长意见,经常外出和他交流,便逐渐让他联系到了阮元与焦循。江藩这时正在经营自家药铺,对焦父也有些帮助。
焦循苦笑道:“也真是机缘巧合,我记得咱在江家读书那会儿,就这个不在江家的江兄弟,对我们客气些。没想到长大了之后,不仅读书和你我是一路人,还开着药铺,这个时候能帮我们一把。他能找到我们,也是江舅祖的联系吧?”
阮元道:“舅祖也是觉得我们读书考学,到了生员这一步,能依靠上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郑堂虽然还没功名,但学问见地一直不错,有时间咱三个多聊聊,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焦循道:“若有机会,再请他指教吧。伯元,你那《乡党图考》,读熟了没有?”那《乡党图考》本是乾隆初期大儒江永所作,对《论语.乡党》一篇中的名词、器物、礼仪等各处细节,论述极为详尽。
尽管清朝一直在官方层面宣称“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实际考试中,多有偏向新学术的考官会在意考生对新解释的认识。所以如果考官通达,考生在考场上引用江永著作,不仅不会被黜落,反而可能拿到好名次。
阮元笑道:“这《乡党图考》,我在李先生家时,便已熟悉了,若是你怀疑我,不妨试问我几篇,怎么样?”
焦循道:“都说伯元谦逊,我看啊,你这不过是自觉天下难逢对手,对他人的一种怜悯罢了。你这种傲气,可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呢!那我便考你几篇,这‘过位,色勃如也’一句,伯元可有解释之法?”
阮元道:“这‘过位’一句,乃是孔子过朝堂时之神色。按这《乡党图考》之言,古时入朝堂,需先入公门,公门有两重,外曰库门,内曰稚门,进入稚门,便是前后两重朝堂。前堂曰‘治朝之位’,后堂曰‘内朝之位’。平日奏事,便在前堂,但重大政事,或宴群臣、会宗族,则在后堂内朝之位。”
“按古时规定,天子之位,前堂后堂均有,都在正北方向,所谓‘天子南面’便是因此而来。前堂后堂连接之处,有一门曰路门。若是想进入内朝,便要经过路门,之前也必然经过路门前面的天子之位。这便是‘过位’的由来了。”
“《论语》言孔子‘过位,色勃如也。’我认为有两层意思,其一,君主之位,视为君主本身,臣下过君主之位,自当神色恭敬。其二,但凡臣子需要经过君主之位,必是进入内朝,有朝中要事,因此,经过之时,便当有所准备,以讨论要事。或应精神抖擞,以前赴天子之宴了。里堂,这一节我解释的如何?”
焦循笑道:“伯元果然已经对江慎修之言了解纯熟,看来这《乡党图考》一节,我是要认输了。那好,我再问……”突然,一个仆人打扮的人冲入书房,面色焦急,似是发生了重大不幸之事。
焦循却知道这是自家仆人,眼看他神色不对,只怕马上就要哭出来,忙走上前问道:“李叔,我爹他……”
“里堂,你快去看看你爹吧。他刚刚又开始喘起气来,尽是往外出气,眼看……眼看要不行了……”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焦循也顾不得这边念书之事,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往父亲卧房。阮元也急忙收了书卷,随焦循赶过来。
焦循到了父亲焦葱卧房,眼看父亲气息微弱,只怕是救不活了。眼看父亲眼中犹有不舍之色,只怕还有话没说完,忙哭着跪到床下,道:“爹……爹,循儿来了,爹有什么话吗?爹你放心好了,循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给焦家拼个前途出来……爹,爹你不要走啊……”
阮元也赶忙跑到卧房,见表姐在一旁,哭道:“伯元,我刚才已经让李妈叫郎中去了,可……可这里郎中离得远,只怕……”眼看焦葱似乎还有一口气上不来,只怕是有痰无法吐出,他照顾过母亲,对伺候病人本有经验,忙拿过边上的痰盂,放在焦葱面前,轻轻拍他后背,想帮焦葱把痰吐出来。
可焦葱这口气,却始终没喘出来,眼看他嘴唇动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焦循看父亲已是救不活了,也趴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叔也赶忙跑回来,见焦葱已经去世,也哭道:“里堂,老爷今天眼看有点好了,可到了下午,突然又咳起来,咳着咳着,这气就喘不过来了……里堂,是我没用,照顾不好老爷啊……”
焦循和这李叔相处十余年,自然也不会因此和李叔置气,只是哭道:“李叔,爹还有什么话没有?”
阮氏这时也一直哭着,道:“里堂,爹他走的时候,也没多说,就是希望你……你能好好活下去,把焦家……把焦家撑起来,说……说别和他一样……一样没用……”她虽是转述焦父遗言,但转述到最后,还是碍于礼节,说得轻了许多。
焦循哭道:“爹,儿子一定继续读书,一定让焦家……”可是想想,自己家除了一些祖产,也无其他收入,其实不比阮家好,甚至这段时间,还不如阮家能得到江府相助。父亲一死,只怕家里生计更难维持。而且这一经父丧,来年的乡试,便彻底无缘了。想到未来生计更难维持,不由得又痛哭起来。
阮元经过丧母之痛,自然知道焦循已然无缘乡试。虽然心痛,可也莫名的感觉到,阮家焦家已是一家人,只要自己考出来,一样可以帮到焦循。便安慰焦循道:“里堂,没关系的,你明年乡试不能去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带着你的份去考,若是我考出来,咱家哪怕就我一个举人,不也能宽松一些吗?里堂,咱家困难的时候,你这里也不富裕,还帮助过我,我又怎么会忘了你呢?”
焦循也清楚,阮元无论真谦虚也好,有一股另类的傲气也好,对朋友,对亲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待。只要自己还有余地,一定会帮助亲友。可想起父亲平日慈祥的面容,还是难以控制,继续趴在阮元身上,又哭了起来……
不久后,焦葱也完成了下葬。阮元这时反倒有些余钱,帮焦循出了丧葬费用。焦循自然感激,可想起阮家和焦家的未来,自己三年难有作为,如果阮元再不成器,只怕两家会一起衰落下去。也对阮元道:
“伯元,姐夫平日没求过你,也不能要求你一定去考举人。可眼下……你看我家这般情况,只怕未来也不好过了。娘最近也一样的多病缠身,这一年光买药的钱,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我听阮伯父说过,你最初只想着成学,对乡试的事,之前并不执着。可现在……是姐夫没用,只能求你这一次了。”
阮元自然知道焦循难处,并无任何责怪,只是轻轻抱住了焦循,道:“里堂,你把家里事打理好,就够了。我当年在江家能护着你,现在都长大了,难道反而护不了你了?这明年的秋闱,我现在心意已经定了,便去江宁省城,会一会这全江南的才子!”
焦循知道,阮元这样说,就是下定了一举考上举人的决心,也紧紧抱住了阮元。只觉得阮元虽然身材瘦弱,可抱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莫名的安稳。
这年尚未过完,焦循的母亲也不幸离世。阮家这边全力相助,才让焦循渡过了这段无比痛苦的日子。
乾隆五十一年正月,阮元辞别家人,便东下江阴,去找谢墉了。说来也奇怪,这次杨吉居然主动找了阮承信,想要和阮元一同出门,阮承信自然知道他留在家里,也做不了别的,便同意了,当然也希望他真的可以改善和阮元的关系。阮元平日倒是偶尔会和杨吉说上一两句话,反而是杨吉,似乎为早先看不起阮元的事感到惭愧,不愿意主动说话了。
这一日阮元整理好了自己预备录取的卷子,又来找谢墉。这些卷子阮元虽也要参与,可最后决定何人取录,名次如何,依然要谢墉做主。谢墉看着阮元送上来的卷子,也不禁笑道:
“伯元,这初次分阅试卷,也是要黜落些人的吧,你看,那些全篇文章,毫无可取之处的童生,就不要再给他们机会了。你呢?你看看这几篇,老师也不觉得有多好,你为何还要呈给老师看啊?”
阮元接过一篇文章,看了一下说道:“老师,学生看来,这篇文章大半篇幅,确实表述平平。可这破题、承题二句,和中间的中股,学生看来,还是不错的,所以不忍直接黜落,还望老师裁定。”
谢墉道:“难怪容甫他有些时候,也会笑话你。他说他和你是完全相反,却又完全相同。他呢,是谁也看不起,你呢,是谁都看得起。只是你这‘看得起’的背后,其实或许也是一片自傲之心吧。哈哈,这样也好,只不过你这样生活下去,可要比寻常人劳累多喽!”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一事,道:“伯元,记得你考生员的时候,那篇史论可是不错。当时我考题是‘论晋宋失国之因由’,你说到‘晋之失,在于宗王之持节,虽有汝南长沙,而不臣乱政。宋之失,在于边军之不立,虽有种、折诸公,而上下相疑。’你如何看这晋时八王乱政之事?”
阮元道:“回老师,家父颇好史书,因此学生童蒙之时,便闻教诲。这晋代八王之说,本是由于唐人修列《晋书》,将此八位宗王列于同一传中所来。其实八王各有不同,汝南王司马亮,本身虽无大才,然并无大过,长沙王司马乂,本也是股肱之臣,不意错信他人。此二王虽救不了晋朝,也不是乱政之人。若将此二王与赵王伦、成都王颖、东海王越这些真正的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未免太冤枉他们了。”
谢墉笑道:“不错,不错!伯元善恶分明,确是有见地。只是伯元,对于金元史,你可熟悉?”
清代从乡试开始,第三场的策论部分,便要涉及史论,所以对于读书人而言,掌握一定的历史知识,是高层次考试的必备能力。但金朝在清朝被视为“闰位”,《元史》公认质量不好,所以考试也极少从其中出题。阮元熟悉的是《资治通鉴》,宋代历史自然也经常听父亲讲授一些。但金史元史,也只知道个大概,不算精通。遂笑道:“恕学生直言,学生不才,《通鉴》算是熟读,宋史便学得不如《通鉴》,至于金元史,实在涉及不多。”
谢墉笑道:“那你来这江南,可要好好学习一番。就在此处不远,便有一位大儒,对于金元典故,可谓了如指掌。前日与他书信往来,还说准备重修《元史》呢!如此大儒就在身边,伯元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阮元一听,想起此处已是江阴,顿时想起一人,问道:“老师所言,可是嘉定钱辛楣先生?”
阮元所言,便是乾隆朝名儒,史学界泰斗钱大昕了。钱大昕精通经术之外,更好史学。甚至引经入史,把汉学家“实事求是”的思想引入历史研究,提出“言必有据”,成为历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圭臬之言。钱大昕一生著述甚丰,其中《廿二史考异》贯穿秦汉宋元,乃是当世史学名作。
钱大昕原本考过进士,做了一段时间翰林、学政,官至正四品少詹事。但乾隆四十年,遭遇父丧,即归家守制,此后再未回到官场,而是一直居家治学。他号辛楣,后来学生便以辛楣先生称之,此时阮元所在,与钱大昕居所已相距不远。
只听谢墉笑道:“就是辛楣先生,伯元,你年纪尚轻,若是只你孤身一人来江南,或许见不到他。但你随老师前来,那就简单多了,老师在京城为官时,与辛楣先生素来相识,想想十年不见,也正想和他畅谈一番呢!其实也不瞒伯元说,辛楣先生这些日子听说我来这里典试,也想见我一面呢,想是这一两天,便要到学署了。”
话正说着,忽见杨吉拿了个名帖过来,说道:“谢大人,外面有辆马车,车上人递了这个下来,看着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先生。”杨吉在外做事,虽然平日依然自由自在,可也佩服谢墉学识,所以在谢墉面前颇为规矩。
谢墉拿过名帖看了一眼,笑道:“伯元,辛楣先生已不用再等了,我们这就去应他进来吧!”说着带着阮元,便到门前去了。
到得门前,见门口已站着一人,身材微胖,颌下长髯,须发已显灰白,但面容却甚是可亲。谢墉见了,忙走上前握了他手,笑道:“辛楣,没想到京城一别,你我竟还有相见之日!眼看着老哥哥也快七十了,这一任学政做完,老哥哥也想着致仕归田了。辛楣气色还是这般好,想来归田治学,可比我四处劳碌强多喽!”
钱大昕眼见故人,自然也开心不已,道:“金圃兄见笑了,我不过是生性疏懒了些,其实金圃兄做的,才是恩泽后世的事啊。若是没有金圃兄慧眼识人,为天下选出这许多人才来。你说我这一生,就算写出再多东西,那给谁看去啊。我不过是个牧马的仆从,金圃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伯乐!”谢墉号金圃,钱大昕便称其号,一时二人相互牵着,早已进了内院,阮元和杨吉便在二人后面跟着。
钱大昕正聊得兴起,回头看着阮元在侧,只觉他虽年轻,但眼中目光成熟,想是饱读诗书,又颇有见地之人,便欲出言相问。谢墉已看出钱大昕神色,笑道:“辛楣啊,这位便是我去年取录扬州案首,仪征阮伯元,眼下正帮我搜录遗卷呢。伯元,快见过钱辛楣先生。”阮元也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成礼。
钱大昕听了阮元姓名,也存了几分好奇,问谢墉道:“金圃兄,你去年和我说起,你在扬州府取录生员案首,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莫非便是此人?”
谢墉笑道:“正是这位仪征阮伯元,辛楣啊,就在刚才,我还和他聊起晋时八王呢。伯元啊,不要害怕,辛楣虽然是一代大家,对你这些年轻人,可从来不会说上一句重话呢。快把刚才所言,给辛楣先生听听。”
阮元仔细看钱大昕时,只觉他虽然和善,但目光之中,也自有一股正直之气。遂躬身道:“学生久闻钱宫詹先生之名,学生尚且年少,自觉才识浅薄,不敢在宫詹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钱大昕道:“其实我看你样子,便知是个有才学之人,金圃兄与我相交已久,他为人最是公平,怎会随意取录案首?你也不要害怕,我这个人,平日说话,也往往与世人大不相同。你说你才识浅薄,说不定反倒对我胃口呢!”阮元眼看钱大昕执意相问,也不敢再谦虚,便把之前对谢墉所言,又讲述了一遍。
钱大昕听了,不仅没有任何批评,反而哈哈笑道:“伯元,你所言《晋书》,在二十四史之中,本就不过是中等水平。你如此言语谦恭,又是为何啊?难道当日执笔之人,个个都是至圣先贤不成?当日唐太宗修这《晋书》之时,史臣共有二十一人,良莠不齐,事后又无人统筹全局。说有列传的,其实无传;履历平平的,不少人只因他是世家大族,便动辄美言。老夫看这《晋书》,一直颇多遗憾,只是念着房文昭公当日主持之时,已年近七旬,故而不忍苛责。你这般谦虚又是为何?”唐代官修《晋书》修订,是贞观末年之事,不免有些仓促。房文昭公便是房玄龄,但其实主笔之人,共有二十一人之多,房玄龄不过是主持修订的宰相而已,故而疏漏颇多。钱大昕如此评论,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钱大昕想了想,又道:“但你评价这八王,又与我不同。我做那《廿二史考异》之时,认为汝南王无过,齐王不过材质低劣,却无不臣之意。你说起长沙王我想起来了,原本评价也不差,看来是我糊涂了,还是你才高一筹,哈哈,伯元,你可看过我这《廿二史考异》?”
阮元道:“老师大作,学生本也看过,去年在扬州一家书肆,曾读了半日,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当时身无长物,实在买不下来,还请老师见谅。至于老师所补《元史》氏族表、艺文志二节,学生仅知其名,却未见过。”
钱大昕听了这句话,却高兴异常,道:“伯元果然是真读书人!兼通经史,现下已是不易了。其实我那元史补文,原本想等着全书修订完了,再行刊印,你见不着也属正常。至于《考异》嘛,今天听你这样一说,我也得回去多修订几次喽。你正好先准备乡试,你考上了,我把书修订完了,咱们再一起切磋一番,岂不快哉?”
听着钱大昕和阮元聊天,杨吉自然不知其中晋书元史为何物。但他可以看出,这个谢墉一直推崇,学问一看就不低的老人,竟然和阮元才认识不到片刻,就成了莫逆之交,自己怎么也理解不了。于是,他也鼓起勇气,向钱大昕问道:“老先生,您和伯元这……这今天不是刚认识吗?怎么我看起来,倒像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杨吉这样,虽说也有些失礼,但钱大昕正在兴头上,自然对杨吉也很客气,道:“十年好友易得,读书知己难求啊。眼下读书人,大多只知功名利禄,学这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不过为了在场屋之上,随意敷衍一番,取个功名而已。伯元兼通经史,立论恰到好处,这可不是想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是要有真学问的啊!年轻一辈人,我所识也不少了,但伯元才华,依然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话间学署里下人来报,厅里清茶点心,已经齐备。谢墉便带着阮元和钱大昕,一同回厅里去了。只剩下杨吉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或许,他应该相信阮元才对……
阮元、谢墉和钱大昕畅谈了一日,自然是乐在其中,但钱大昕也告诉阮元,若是真想一鼓作气考上举人,最好还是潜心准备几个月,至于史学的事,既然自己已经认识了阮元,那以后什么时候再交流,也都不成问题。阮元谢过钱大昕,便继续准备乡试事宜去了。
平日帮谢墉检校试卷,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其他考生所思所想,阮元原本不忌讳取他人之长为己所用,江南才子又多,看了许多至论佳句,自己写作文章的水平,也更进了一层。这一日眼见一篇卷子写得不错,便带到汪中居处,想和汪中一同品评。
谁知汪中全不在意,道:“伯元觉得好,便自己去看吧,我这几日也有些累了,正好休息。”
阮元道:“容甫兄,眼看还有三个月,秋闱就要开始了。容甫兄多看看他人奇思妙句,不也能有些进益吗?”可话说出口,便有些想反悔,汪中极少瞧得起其他生员,这样说往往会被讽刺一番。
谁知汪中后面一句话,竟大出阮元所料:“谁说我要去考乡试了?”
阮元大惊,但仔细想想,汪中确实没有明说过,也只好答道:“容甫兄,和谢老师一起过来阅卷,不就是为了这一次考举人吗?谢老师指点了我不少呢。”
“伯元你想错了,我并无应举之心。”汪中说得异常坚决。
“可……可是容甫兄,咱们都到这里了,距离江宁府城,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容甫兄为何不去试一试呢?”
“伯元。”汪中语气竟缓和了下来,没了平日那般傲气,反而凝视着阮元,缓缓答道:“你我志向不同。你说你家中连遭变故,这次应举,也是为了家里。这我信你,可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必须要去应举的,若只是在乡间读书治学度日,一个生员功名,足够了。前去应举,便要想着做官了。”
想到这里,对“做官”未免有些轻蔑,道:“可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平日谁都瞧不起,去做官看官老爷脸色,岂不无趣?官老爷看我,只怕也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才是两全其美。哈哈,县衙里的官老爷,还不如仪征县学里面那些学生有意思呢。”
汪中说着说着,自己也未免有些落寞。毕竟对于读书人而言,功名大小也是面子问题,虽然考了举人也没什么用,可说出去,举人总比生员更受敬重些。
阮元见汪中言辞真挚,知道自己再劝他,也劝不回来,只怕再多说,汪中反而和他翻脸。只好道:“容甫兄,我知道你脾气,我再劝,你也不会听。容甫兄的未来,我也不应该强加干涉。只是……只是考到这一场,便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家……大家和我,都越来越远了。”说到这里,想着几个朋友,焦循守孝、汪中弃考、江藩不愿仕官、少年时认识的大虎小虎,也无力再进一步,也总是有些心酸。
“伯元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汪中笑道:“你考上举人,便有其他的举人可与你为友。你考上进士,平日所见的,就是天下间最顶尖的才子了。到时候还会怕没有朋友?只是你涉世未深,还不知这天下有多大罢了。天下之间,你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呢。”
阮元知道,汪中从来瞧不起其他读书人,今天说这样一句,已是二人相识以来,他最谦虚的一句话。不禁笑了出来,道:“容甫兄,为了安慰我,你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我看你都快让出去了。”
“谁说我让出去了?”汪中自然不服,但随后想想,又道:“伯元,若你真考上举人,我有个请求,还希望你能答应我。”
阮元道:“容甫兄客气了,只要小弟能做的,小弟一定在所不辞。”
“若是有了新朋友,也别忘了我就好。”汪中笑道。
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乡试,定在了八月,阮元到了江宁,眼看准备已毕,便要入场。只是这一次,阮元的身边已没有了同考的友人。
或许,杨吉也算一个朋友吧。这一年,杨吉可是一直跟着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