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选择
包厢之中。
谢倾城坐在孔玄的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道棋盘。
作为谢家子弟和学宫弟子的谢倾城对于围棋自然是精通的,在同代中也算得上是风格独树一帜。
早些时候还在金陵的时候,读书下棋弹琴就是谢倾城生活的全部,这些时日虽说没有闲暇对弈几盘,但是棋力仍然在的。
此番执黑棋与孔玄对弈着。
看着谢倾城落子之后,孔玄捻起白棋放在棋盘上,然后平静的说道:“我有些失望。”
谢倾城落子的动作一顿,不过也仅仅只有一瞬间,便又正常落子。
她听得出来,孔玄方才所说的失望,不仅仅只限于这盘棋。
“曾经的三条路都能走,你和你叔父都选择了我最不喜欢,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条。”
谢倾城低眸。
早在烟霞城看到这位先生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会有被质问的一刻,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比如说在和叔父决定走这么一条路的时候,她就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
孔玄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是有些不忍说太重的话。
毕竟若是他站在她的角度,也未必不和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三条路,上中下三策。
上策最佳,只是对谢倾城来说代价太大,谢倾城不选择,其实也在孔玄的意料之中。
而中策,是两头平和之计,实乃儒家中庸之道,孔玄原先以为谢倾城会选择走这么一条路。
这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但他还是漏算了一步,是人就会有私心。有私心的人怎么可能会舍小家而为大家呢。
所以谢倾城和谢安石都选择了第三条路,也就是下策。
孔玄从心里来说,并没有去责怪他们,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谢倾城落子之后匍匐着身子,声音有些低落,“对不起先生,倾城知道如果选择了这条路走下去,与先生的理念背道而驰。但是倾城不后悔,如果要重来,倾城应该还是会选择这一条路的。”
说到最后,声音坚定了许多。
孔玄看了一眼棋盘,先捻起棋子落下,才伸手扶起谢倾城,看到后者眼底的那一丝坚定和决绝,点头说道:“圣贤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的想法便是我自己的,我也不能够要你一定要跟着我的路子走。只是,你要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谢倾城轻声说自己明白。
孔玄语重心长的说道:“做事做到什么时候适当,什么时候该和盘托出,你自己心里要有个谱。一生已经够苦够重的了,别把一个人心中的希望和美好给摧毁掉,结果到头来,后悔的是自己。切记切记。”
谢倾城低眉称是。
既然把事都说完了,孔玄也不再说些什么,就认真下起棋来。
谢倾城的棋力就算没有孔玄高,却也不低,一时间难以看出胜负。
不过随着孔玄落下一子,笑着对谢倾城说道:“看来这些年走了些路途,见识涨了许多,这棋力也是进步了不少。”
谢倾城眸子转向棋盘里,黑棋已经无力回天了,而白棋仿佛还犹有余力的样子。
孔玄袖手一挥,棋盘上的棋子自动落入彀中,黑白分明。
做完这些,孔玄站起身,临近门口的时候,回头对着谢倾城说道:“你见到你祖父的时候,跟他说,‘欲出世住世,须知机息机’。这是我给他的回答。”
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留下谢倾城一个人在原地回想着孔玄说的这句话的意思。
……
谢倾城出醉香楼的时候,宋锺,陆离红袖三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见到她下来,红袖上来拉着她的手,环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才露出满脸微笑,笑盈盈的同谢倾城说着话。
宋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若不是怕被孔玄戒尺一顿打,早就离去了。此番看到谢倾城下来,立马合起折扇,打断主仆二人的悄悄话,开口问道:“回谢宅?”
谢家在烟霞城还是有一些宅院的,只不过是没人居住,这些年一直托宋锺让人照看着,此番来到烟霞城,谢倾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长住在这里的。
谢倾城这时候才发现李楚歌不见了踪迹,准备开口询问,一旁的陆离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开口说道:“李公子被先生抬走了。”
谢倾城凝眉,抬走?
陆离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孔玄方才离去的方向。
谢倾城也知道这位师兄的性子,既然不愿解释,那问再多也问不出来。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对着宋锺说道:“那你带路吧。”
谢宅的位置也只有宋锺知道,宋锺乐呵乐呵的走在最前方,一行人朝着子城行去。
心情大好的宋锺还有着闲心和红袖拌着嘴,说些浑话逗得小丫头笑个不停。
陆离则是和谢倾城等人告辞,他留下来就只是为了同谢倾城告知一声,说完之后他还是要回去到孔玄的身边的。
……
带着昏迷的李楚歌回到住所的孔玄把李楚歌放回床上,李楚歌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微微摇着脑袋,手指轻微颤动着。
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只是给李楚歌盖好被子,才走出房门。
一身青衣的顾拾遗早已在这里等他。
孔玄低声问道:“怎么样?”
顾拾遗摊开掌心,露出那颗已经碎裂的黑色石头,递给孔玄。
后者接过黑色石头之后,拿在面前,手指轻点,黑色石头就这么悬浮在半空中。双手双指夹住黑色石头,然后气机从两指中递出,落在黑色石头上,黑色石头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一道寂灭的气息从中传出。
若非此地已经被顾拾遗设了禁止,这股气息恐怕靠近这个地方的很多人都能感受到这股气息。
孔玄脸色凝重,不确定的说道:“无情?”
顾拾遗点头。
“剑道剑道,因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你们这些个剑士,一辈子就只有一把剑,心里眼里有的也就一把破剑。”孔玄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正是这种近乎偏执和痴狂的态度,才让你们在武道的众多分支上独树一帜,比肩天道。”
其实孔玄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甚至在杀力上,还要超过天道许多。
顾拾遗没有回应。
孔玄突兀道:“他上鹤鸣山是你要求的吧?”
顾拾遗道:“何以见得?”
“他与剑阁不适合。”
顾拾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一个说法,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头赞同老友的话。
他自己也明白,李楚歌并不适合剑阁。
孔玄换了个问题,“既然如此,你还要带他上鹤鸣山?”
顾拾遗摇头,纠正了孔玄之前说的话,“不是我要带他上鹤鸣山,而是他自己要上的鹤鸣山。”
世间学问最高最喜欢讲道理的夫子孔玄此刻也不愿意和顾拾遗玩这些文字游戏,直言道:“你明明知道你们剑阁走的路和他都不同,他要走的不是充满杀戮的道路!”
“他的遭遇已经够可怜了,不要再让他去走那条布满荆棘,且看不到尽头的路了。”
顾拾遗不置可否,“风雨之后便是归途,即便归途布满荆棘,那又何妨?”
“不破不立。对他而言,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可能破后而立。剑阁与他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我想李青莲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让他来剑阁找我,这一点,我与他不谋而合。正好我剑阁也需要一个与之前都不同的人,我也想看看,剑阁能不能走出新的道路。”
孔玄沉默,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来。“其实我剑道也不差的。”
顾拾遗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不说一法通万法通,其实也不遑多让了。
尤其是剑道这种较为常见的大道,多多少少都有些见解和感悟。
何况是孔玄这个活了两个多甲子的人物,他的见识和经验,都比寻常的剑道宗师要高上不少,而他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句话可不是随意乱说的,读书也能读出一个剑仙来。
见到孔玄已经这么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顾拾遗简单的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还是不如我。”
孔玄默然。
若是寻常人他还有好好理论,同他争上一争的想法。但面对的是顾拾遗,这个想法就只能熄灭了。
顾拾遗是谁?
当代剑阁阁主。
剑阁阁主必定是当代剑道最高者,千百年来,无一例外。
孔玄此刻无疑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孔玄的眸子暗了暗,把黑色石头递给顾拾遗,待到后者接过之后,注视着顾拾遗的眼睛,认真说道:“别让我亲自走上剑阁。”
顾拾遗微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孔玄点了点头,说道:“希望如此。”随后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屋内床榻上的少年,笑了一声,缓缓离开。
“那时年少离乡远,纵马人间,欲把山河踏遍,凭剑驭流年。终翻了群峰万万,也识了春花烂漫,躲了秋雨寒寒。道是几分辛苦几晌贪欢,故乡月长圆,我心心念念。待到来年,掸一掸肩上雪,锦衣还。”
顾拾遗摇了摇头,望着孔玄离去的方向,呢喃说道:“当了那么多年的学宫掌教,一点都不变,还是当年那个穷酸样。”
然后念叨了几次孔玄离去的某一段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看到了青衣上的白雪,伸出手掸落。
望着飘落的雪花,顾拾遗没来由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