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随手摘梨不言高
谢倾城再次下来时多了一张面纱,只是此时并没有戴上,只是斜挂在耳际,露出了一个恬静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视觉的参差,还是空间的落差,李楚歌感觉到这个笑容是对着他的。
李楚歌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不知道是话本还是儒家的圣贤书,反正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书上说,女人有三种状态时是最美的,分别是哭时,笑时,生气发怒时。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泪,妃子笑,和美人薄怒了。
不过书上也说了有个前提,那就是长得漂亮才行。
贴身丫鬟红袖都快要愁死了,觉得自家小姐快要完蛋了,连自己的闺名都自己说出去就算了,还笑得这么欢,这还能拯救吗?于是对着李楚歌左看看右看看,完全想不明白李楚歌有什么好看的,连礼部尚书家的公子都比不上。自家小姐可是连太子都拒绝的人了,天底下同辈之中还有比太子更加尊贵的人吗?
红袖觉得没有,所有她觉得天底下没有人能配得上自家姑娘,不,连脚底板都比不上。
红袖再看一眼,愈发觉得不顺眼。
“谢倾城……”李楚歌又一遍默念着谢倾城的名字,觉得她真是名副其实的倾城之姿。
酒肆内偷偷用余光瞥向不远处相对而视的两人,穿着有些邋遢的老者会心一笑,低头附耳与一旁的云栖低声说着话,后者略微沉思,便起身离去。
等到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行囊,轻轻摆放在柜台上,动作虽然很轻,但还是发出了声响。
李楚歌瞧见云栖的这一身行头,对着他轻声问道:“云先生这是要出远门?”
行囊里装的东西大多是一些衣物和过关的文碟,看着过关的路线像是一路东行。
只是现在寒冬腊月的,选在这个时段出门,是不是不太妥当?
云栖点了点头,回应道:“是要好好出门一趟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酒肆的这些年里,听过的书没有万卷也有千卷了,只是这路,还是在原地踏步。”
“在下也想趁着这段寒冬,山上歹人少些的时候,走一趟这锦绣河山。顺利的话,还能在开春到达金陵,参加学宫的春试。”
春试是学宫每年开春后招收新学子的入门考核,来自全国各地各州郡的读书人都想要参加的盛会,也是学宫年初最大的一个盛会了。考核通过之后便能进入学宫,能进学宫基本上已经属于半只脚踏进官场了。
李楚歌还想要再劝,云栖笑着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说自己这一路的目的是天宁帝京金陵城,是那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学宫,没有进到学宫之前没有人能够劝退他。“李公子若是有一日来到金陵,可一定要给在下捎着信息,在下一定扫榻相迎。”
这句话很奇怪。
明明云栖不是金陵人,但他这话的意思却说出他必定能在金陵闯出一番功业的样子。
但李楚歌却对此深信不疑,从和云栖的几次谈话下来,他能感觉到云栖胸中的那股才气,比他练习的剑气还要锋芒毕露。而且云栖的心很静,所遭受的不幸,把他的内心锻炼成一个宠辱不惊的样子,这才是最可贵的。圣贤书里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云栖委身在这小小的酒肆里,犹如龙困浅滩,终有一天会腾空出渊,扶摇直上。
李楚歌抱拳,“一定。”
云栖哈哈大笑,“望”着前台默不作声的老者,然后又转头“看”向一旁静默的李青莲,喝了一口酒,热乎了自己的身子,背起行囊,踏出酒肆,向着满天风霜行去。
李楚歌有些羡慕这种说走就走的,孑然一身。说书上都说剑客最是潇洒,天地间,手中若有一剑,龙潭虎穴,碧落黄泉哪里去不得,但此刻与云栖相比,自己反倒像是个读书人,云栖更像是一个风流剑客。
老者在云栖出门的一刻,才抬起了头,正巧李青莲也是刚好扭头过来,师徒俩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谢倾城看着李楚歌对云栖抱拳,心里决定好了,朝着门外跑去,没曾想却在门外不远处看到云栖定定的站在那里,好像就是在等她。
听到了声响,云栖不曾回头,背身对着后方,语气很平静,好似这漫天的风霜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谢姑娘。”
谢倾城有些意外,回了个礼,反问道:“云先生知道我要来?”
云栖颔首算是回应。
谢倾城并不意外,早前就发现酒肆里的两人都不简单,尤其是那位老者,和他对视一眼,仿佛心底全部被他看穿了,没有丝毫秘密可言。
那算是老者养子的云栖又岂能简单到哪里去,光是他那波澜不惊的心境,自己的身份和内心想法早就被解析得一干二净。
老者的身份应该是某位大人物,这位大人物藏身在这小小的酒肆里数十年,好似就在等人。而李楚歌身旁的那个中年男子来到这座小镇之后,便径直走进这家酒肆里,随后就一言不发。
相比于李楚歌的傻里傻气和红袖的心大,细心的谢倾城看到的,想到的比他们都要多不少。
云栖大概是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拍了拍衣袍上的一丁点积灰,向谢倾城坦白道:“谢姑娘不必多想,我们并无恶意,李师……前辈是李公子的长辈,家师也是李公子的长辈之一,不可能害他的。不妨告诉谢姑娘一句实话,我们已经在这等人等了十多年了。”
谢倾城眼里的凌厉收敛,有些惭愧的说道:“这人就是那个呆子?”
云栖听到这个称呼很难得的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李楚歌,点头说道,“正是”,然后才补了一句,“谢姑娘对李公子的称呼,真的是,挺别致的。”
谢倾城也不扭捏,垂眸轻笑。然后拿出一根蝴蝶木簪,递给云栖,平静说道:“此木簪是我的随身之物,先生此番前往金陵,拿着它去金陵的相国巷,能够省下先生不少麻烦,随便替我向里头的人报个平安,就说我很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路了。”
云栖低头,目光好像是在“看”着那根蝴蝶木簪。
相国巷,姓谢。
虽然没有出过这间酒肆,但是云栖在老者跟前二十年,也知道这两个代表了什么。连灭中原三国,攻破西楚国都,招降西楚末帝的谢安石如今就住在相国巷,只是这位名动天下位极人臣的紫袍重臣此番并不太好过,先是镇西大将军之位被摘走,然后又因管家不严罚俸三年,朝堂里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都明白了上面那位的意思了。
不过三公名头仍在,他还是举国公认的第一能臣。
云栖没有立即接过这根蝴蝶簪子,而是反问道:“谢姑娘不相信在下?”
谢倾城摇头,“只是有了这根簪子,先生不是事半功倍吗。”
云栖闻言一笑接过簪子,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把簪子放入袖中,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寒风的凛冽,薄唇轻启,“谢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谢倾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淡然一笑,“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老师,也就是酒铺的主人和某些人达成了一个共识,而你此去金陵,就是一个伏笔。”
然后露出一条白皙的手腕,在身前轻微摇了摇。
谢倾城自然是明白云栖话里的意思的,浅笑安然,才算是正面回应,“都说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就当是我两边同时下注了。”
“可归根到底我们还是同一路的人。”
谢倾城没有否认,顺着云栖的话往下说道:“所以我两边的注资不一样啊,先生的金陵之行我注的是一根木簪,而另一边我注的是簪子的主人啊。”
说完之后脸上闪过一阵复杂的神色。
云栖轻笑,又开口问道:“可是你和他之间隔着的,是血海啊,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而且他要走的那条路,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就不怕他将来知道了你们的作为?”
寒风凛冽吹过,淡淡的白色雪花缓缓从天空飘扬而下。
谢倾城没回应,只是伸出手接住刚刚飘扬的雪花,抬头看向天上逐渐变大的细雪,自语道:“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初雪。”
知道了那又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
云栖笑容更鲜艳了,对着谢倾城行了拜礼,有些愧疚的说道:“倒是云栖格局小了,谢太傅的棋又岂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参与的,谢姑娘见谅。”
谢倾城语气一如既往,“无妨,酒馆里的那位曾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云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云栖轻轻拍了拍行囊,迈步离开。只是在走了几步之后,才转头说道:“恩师的事作为弟子的我不便开口相劝,只是承蒙谢姑娘看得起在下,愿意下了这么一注,在下也有个不算肺腑之言的话想要说上一说。”
谢倾城抬手,“先生请说。”
云栖笑道:“谢姑娘,你随手给了人一颗梨,说这颗梨是随手摘的,可是你却没有想过,那颗梨树是生得那般高。”
谢倾城睫毛微颤。
云栖继续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在下不会也没有能力去干涉谢姑娘的决定,只是希望谢姑娘在某个关键节点的时候能够三思而行,以免将来吞下苦果的是自己。”
谢倾城声音变高了一些,“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这话的?”
云栖没有回头,只有一句话语携带着风雪传来:“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哈哈哈,希望谢姑娘能够多考虑一下。”
漫天的风雪里,仅有一道孤单的脚印在缓缓前行。
谢倾城极目远眺,看着那个目盲书生越走越远,明明只是一个弱得不能再弱的书生,却仿佛用身体撑开了天地的脊梁。
久久不能回神。
雪地里,那书生放声高歌:
“风云多变,江山无限。英雄自古多征战。血流干,泪流干,盛丰败智千年整。滑横丘君未见。功,拿命换。名,拿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