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安
旧北齐故地。
梁州。
一座巍巍的阁楼之上，入目皆是一排排的书架子，书架上摆放着数量多如牛毛的竹简和纸质书籍，因此，整座阁楼倒也算得上是书香弥漫。
一位素衣少年行来，拿起一卷竹简摊开看了片刻，发现不是自己所寻找的，又重新放回原处。
“二层没有，三层再没有就找不到了。”
少年扶额低语，但脚下的步伐却不曾停顿，继续向前。
好不容易找到一卷相关的书籍，少年那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眼里满是笑意，清秀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欣喜。
等到走到最末处的那座书架，少年怀里装了不下五卷，带着这些竹简走下了阁楼。
门口遇到一位清瘦的老者，脸上的沧桑感遮掩不住，明眼就看出曾历经风霜的洗礼。老者负手站在门口，背对着少年。袖袍迎风飘动，整个人如同一把刀，狂傲而又自敛，无形的煞气围绕周身，不怒自威。
少年停步，怀抱书简无法拱手行礼，只能微微躬身，轻声说道：“师父。”
声音清澈，带着一股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老者没有回应，少年也就继续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举止端庄，神情自若。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少年早已习惯。
过了片刻，老者才缓慢转身，看着这个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徒弟，清冷的开口：“起身吧。”
少年挺起身，如同一颗挺拔的青松，在阳光下傲然挺立。
“又去查找那些没用的史料记载了？”老者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冰雪，凌冽的刺进少年的心中。
见到少年颔首，老者哪怕料定如此，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恼怒，呵斥道：“林深，你是为师最看重的弟子，未来注定是登上刀林的魁首，别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少年不语，但眼神依旧坚定，不为老者的话所动容。
老者看到他这个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挥手把少年怀中的书简收了去，甩手离去。
少年这才开口，声音不卑不亢：“师父，你执念太深了。”
离去的老者脚步一顿，却不回头。
少年继续说道：“弟子不明白为何刀和剑就一定要分出胜负。弟子心中认为的武道，不应该如此小，竟容不下刀剑共存。”
老者转身，声音依旧清冷如初：“你是觉得为师太狭隘，肚量不够？”
少年摇头，“非也，只是武道之大，为何就不能相互依存，非得争个你死我活？”
老者大怒，青筋暴起，“不争？你去看看祠堂的那一排排灵位，去问问他们的英灵，剑道兴盛之时，有你多少前辈死在那帮屠夫剑下？”
“如今愈已百年，剑道百年前分裂，才有我刀林一口喘息之地，加上上任剑阁阁主疯魔而死，整个江湖才能抬起头，一同覆灭剑阁。我刀道才日渐昌盛，十年一次的大世之争，我刀道已胜四场，数年后的第五次之争，一旦胜出，剑林气运就消失殆尽。”
少年沉默不语。
对于百十年前的事，和那些至今还列在祠堂里的本门前辈英灵，他无法越过去。
“可是，当年疯魔的剑阁阁主已死，如今剑阁也为之覆灭，他们也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如今我们也不至于将这些罪孽施加在剑道上吧，至少这一代的剑修他们现在是无辜的。”
这件事情，发生于数日之前，有外地一位较为知名的剑士带着门下数位弟子前来，希望能够和天刀门的弟子讨论见解，以便寻求剑道上的突破。
老者是老一辈硕果仅存的人物，本就对剑道颇有微词。老者正在天刀门做客，不由分说，以一句“粗鄙之学，甚污我道。旁门左道，不外如是”为名，连人都未见一面就连人带剑辱骂一通。
那个剑士也是个急性子，不甘受到此等侮辱，便要问剑那位不见身形的老者。
这个剑士在江湖里名声不低，修为更是在一品之上，但也不是这位老者的对手，未见其人，就被一刀斩飞，手中佩剑被当场折断。
此事在江湖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又临近第五次刀剑之争，加剧了本身矛盾重重的双方。
刀道的人说这位不出面的老前辈做得好，剑道的人则怒骂老者欺人太甚，藏头露尾。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整座江湖风雨欲来。
而在剑道式微的世道里，并无一位分量重的剑道大家出来发声，愈发落入下风，不少剑士行走江湖都甚是憋屈。
……
此时，此事被这个最器重的弟子提起，老者阴霾的面孔雪上加霜，将手中书简捏为湮粉，随手撒在风中。
“妇人之仁！你怎知未来没有第二个剑阁云雾敛？只有扼杀掉一切源头，才能杜绝后患！”
“自行去你师叔那里领罚，没我允许，不得出门半步。”
少年点头，转身准备离去，随后扭头，看着老者的背影，笑道：“可是如今云雾敛已死。自他之后的剑阁阁主大多不得善终，这还不够吗？再说当年为了覆灭剑阁，多少前辈日夜推演，才把刀道提升到如今的这个地步。没有剑道这个这么好的磨刀石，刀道走不了多远。”
“花仙清欢剑主，能将东越百花谷一介女子宗门发展成不输我白玉楼，不是没有道理的。”
“敝帚自珍，终将落幕。”
老者清瘦身影微微一颤，枯瘦的双手有些颤抖，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作为经历了覆灭剑阁那场大劫难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心中的执念又怎会轻易放下。
这世道，本就是三教争先，又以道教独占鳌头，占尽江湖气运，修那天道，只为长生只为仙。所谓的武榜，却是看都看不上。
少年说完话就朝着与老者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位年约十七的少女见到缓缓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少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者，了然一笑，快步上前来到少年身旁，挽着少年的手臂，娇笑道：“林师兄，又因为那些事情和师伯吵起来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这对师徒每次见面都能不欢而散，这在白玉楼中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从入门新弟子到楼内高层，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每次都能在刑罚处看到领罚的他。
少年林深无奈的笑了笑，对着这个师叔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师妹问道：“海师叔不忙吧？”
少女一声娇笑，声音如同百灵鸟一般，引人入胜：“爹爹在知道林师兄和白师伯见面之后，早就把手头的事情放下了，在等着师兄过来呢，这不是叫我出来迎接师兄吗。”
听得少女口中的调笑，林深也是有些一愣，脑海中细数着自己这是这半年来的第几次了。
大概有十次了吧？
与少女告别之后，林深走向小院深处。
少女盯着师兄的身影，突然出声道：“师兄，这一路行来，可曾有过动摇？”
林深停下脚步，开口回应：“未曾。”
少女点头，“师兄大志。”
可是这回林深却摇了摇头，“这不是师兄的志向，我的志向，依旧如以前一般，站在刀道的顶峰。只是我觉得，这大道，不应该如此小，不能多容下一个剑道。”
“上一代的是非恩怨，不该由下一代无辜的人偿还。”
“若是有一天我能登临武道顶峰，身边却没有一个能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对手，那这武道，还修他做甚。”
明明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语，少女却感受到了自己师兄那无可取代的自信，和那有些掩盖不住的孤寂。
万道争锋，再回首，身后已无一人，独孤的在黑夜中摸索前行，该是怎样的孤独寂寞啊，
“师妹，一世修道，莫问前路，只求心安。”
海蓝箐心神荡漾，终于明白自己父亲和她说的有关于道教掌教真人秋叶对林深师兄的那些评语，为何会如此之高，甚至不惜阴神远游千万里，也要亲自来见一见这位师兄。
两人交谈了一番，秋叶走之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不困于心，不乱于情，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你能有如此心境，将来未必不能超越我，成为那千百年来无人能够登临的第四境。”
秋叶的地位不可谓不高，他亲自动身前来梁译木的消息一出，整个天下人的目标都汇聚在他的身上，看看是不是他又要出手了。
毕竟距离他上一次出龙虎山，已经是五十年前了，那一次出山，一人横扫几位成名已久的宗师，天下哗然。
而此次秋叶的这一番话是当着整个白玉楼的所有人的面说的，于是乎，这个评语便如燎原之火一般，传遍整个天下。
山河里说得上名字的人都知道了，白玉楼有一个惊才绝艳到连秋叶都自愧不如的年轻人。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秋叶的这番话是自谦罢了，天资聪颖的人并不少，可能达到秋叶的高度的人又能有几人呢？
不过林深却是因此登上了天骄榜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