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汗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