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熊家披发男子」
霍天鹰没有理会温五奇和黑袄老幺的胡闹,他满脑子想的是镖局上下人的来历。
行头和公家查验镖车出具关照时,霍天鹰警觉自家镖车中第三辆车被夹了私货,这是从镖车的车辙印子深浅看出来的。
还好行头只是走了个过场,霍天鹰却是一后背的冷汗。
被抓落狱是小,自己闯出的名头毁于一旦是大。
霍天鹰师承白驼山,有着一流的武功,但他没有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志气,他的愿望很小——在东京城开家自己的镖局。
开镖局要具备三个条件:本钱、名头、入行的资格。
霍天鹰唯一具备的只有“名头”一项,所以他格外珍视。
夹带私货的镖车,外表上看不出什么,镖箱罗列的形状和其他镖车无异,封条没有动过的痕迹,私货一定藏在中间或者镖车的夹层里。
镖车外形不变,却增重严重,那么夹带的私货肯定是大量的金银沉重之物。
会是谁干的呢?
镖箱是在镖局内宅装载的,趟子手、车夫都进不了内宅,这是乾宁镖局的规矩。
那么只能是镖师了,这次出来了九个镖师,除了自己和师弟温五奇,还有“铁剑三延”尚延云、吉延松、白延池,“塘边鹤”游虎,黑袄老幺,“摩云金翅”阴梦熊、“双头貉”薛五车几人。
师弟是不可能背着自己做事了。
铁剑门的三个人是新人,还不懂行,可能性也不大。
黑袄老幺没啥本事,和“塘边鹤”游虎一样是乾宁镖局主人带来的人,没理由办砸镖局招牌的事。
“摩云金翅”阴梦熊、“双头貉”薛五车这两人嫌疑最大,尤其是“双头貉”薛五车,这次走镖他也有要做总镖头的打算。
如果是他俩的话,自己应当怎么办, 私货怎么处理,霍天鹰眯着他细长的眼睛打起了主意。
“大家再加把劲!到了风家集,鲜于大当家的请诸位吃酒!”先登镖局的镖师上官黑龙举着火把,策马跑来跑去的给大家打气。
雪太大,天又黑,石老镖头靠着车辕灌了口老酒,砸了咂嘴向前望去。
每驾镖车的后头都挂起“气死风”灯笼,迤逦着前行,在静寂的雪夜端是壮观。
“阿叭阿叭。”车尾的石头的话只有石老镖头能听懂。
石老镖头哈哈的笑道:“看这个进程,后半夜才能到宿头。”
“阿叭阿叭!”小哑巴的意思是都怪先登镖局和乾宁镖局拖拉,让他们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石头!别说话,你听!”石老镖头跳下车辕,站在雪地里,望着漆黑一片的后方。
“阿叭。”石头也跳下镖车,和师父站在一起。
两人静听了半晌,石老镖头对着前边吹了一声唿哨,然后领着石头追上镖车,一个上马一个抓车尾挺枪而立。
周衣第一个策马赶了过来,接着是霍天鹰和他的卷毛狗。
“后边有动静!”石老镖头话头没落,便听到骤急的马蹄声。
“人不少,二三十人!”霍天鹰骑着骆驼显得特别高大,他的卷毛犬龇牙咧嘴的狂吠。
镖车哑哑地停住,纷纷戒备起来,鲜于旭带着两个镖头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还没人回应,披挂冰雪的马队已经奔到眼前,这些人骑术老练,一兜缰绳,坐骑立刻齐刷刷的止步,即使雪地湿滑,也依然整齐划一。
“来者何人?!”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看其精湛的骑术石老镖头心下猜出了几分。
“皇城司办差!你等是哪家镖局的?”说话人声音尖锐,是宦官特有的腔调。
“我们是京城里的先登、大通、乾宁、长风四家镖局。”鲜于旭连忙下马,上前双手捧出关照。
马上那人右手抓过,左手一晃,亮起火折子仔细查看鲜于旭的公文。
光亮处可看见那人面庞,寡脸无须,目光阴戾:“你们四家镖局有多少人手?押送的是什么镖物?”
“四家镖头各一人,大通镖局镖师一人、车倌一人,押客镖一人,长风镖局镖师三人、趟子手六人、车倌三人,货镖三车,乾宁镖局镖师八人、趟子手八人、车倌四人,货镖四车,先登镖局,镖师十三人、趟子手十八人、车倌十一人,货镖九车、客镖两车。”这些走镖前都互相交了底,鲜于旭脑瓜精明张嘴就来。
马上客一抖手,拿关照轻飘飘的飞落在鲜于旭手上:“吾乃皇城司亲事第五指挥十将裴酉蠡,奉命缉贼,你等全要一一盘查。”
皇城司是个古怪的存在,虽是禁军却是文官体制,不隶台察,不属三衙。
守卫大内,皇帝近卫,却与统摄诸班禁卫的殿前司毫不相关。
上通天听,下扫厕所。守宫门,陪外使,潜行市井刺民情,游走军厢探军风,可捕可狱,乃帝王近信。
“明白,明白,一定通力配合。”关照接在手中,鲜于旭恭敬伺候:“裴大人,前边有个宿头叫风家集,我们到那安扎下来再盘查可好?”
“风家集?那得走到什么时候,叫你们人掉头往南,去空心楼!”
“是、是,如此甚好,大人真是对这一带地理了如指掌啊。”鲜于旭心中暗骂,往空心楼去,老子得过两道河,陷进去一车,这次就亏个底掉!
那皇城司十将官将手一挥,身后的皇城卒立即跃马出去,挨着镖车监督约束。
鲜于旭亲自给裴十将官牵缰:“大人,外边风雪大,要不您上车如何?您这是办什么差呀?”
裴十将官并不理他,鲜于旭立刻默了声音牵缰行走。
万幸两条河水浅冻实了心,先登镖局的镖车顺顺当当过了去,到了乾宁镖局的第三驾镖车,镖车却崩了轴,镖箱散落一地,不是乾宁镖局的人不便帮忙,只能等着乾宁镖局的人忙乱一通。
霍天鹰心里打着鼓,他心里惦记着车中的“私货”,眼见空心楼就要到了,便趁人不注意,一个重手,震断了镖车的车轴。
“诸位先走吧,我收拾收拾过去。”
“不行!无论人、物,都得到空心楼盘查!上明子!”裴十将官一发号令,立刻有几人下马,围着乾宁镖局的散货四方站定,举着松明子把当场照得真真的。
霍天鹰心中叫苦,硬着头皮指挥人马把镖箱装载到另外三驾镖车上去,收拾妥当,连歪倒的镖车也不要了,便要动身。
“且慢!”那裴十将官跳下马用脚踢了踢镖车的车板,对霍天鹰问道:“这是什么?!”
旁边看在眼里的镖师都是心头暗惊,那皇城指挥踢的车板是镖车的夹层,不由心想是不是乾宁镖局暗藏私货惹来的皇城司。
霍天鹰咬着槽牙痴在那里,几个皇城卒悄无声息的围将过来。
“是压仓石,镖局伙计偷懒忘了卸车。”“蜈蚣枪”温五奇连忙上前给师兄解围。
“压仓石?”裴十将官狐疑的盯了温五奇一眼,向他的人招了招手。
立刻有皇城卒持着金吾锤上去,一通乱砸!
木屑横飞,一大块半人长的条石轰地从车厢掉了出来砸在冰面上。
裴十将官用脚蹬了蹬黑黝黝的条石没蹬动:“呦,还挺重。”
霍天鹰暗暗松了口气,周遭的镖头、镖师也是如此,都怕出了麻烦坏了事,要知道让皇城司的人叼到不是的,不死也会被扒层皮。
“咳!霍镖头,你们乾宁镖局也太吊儿郎当了吧,这要是拉着块石头走千里,瓦子里说书的能笑话你们半年信不信?”石老镖头开着玩笑圆场,立即大家轻松的哄笑。
“嘿嘿,这……真是……笑话。”霍天鹰见自己疑虑一天的东西竟是块石头,心下是惊喜的。
“够了!快上路。”裴十将官仔仔细细查验了破碎镖车,没看出疑点立刻上马喝令镖局启程。
空心楼是座半倾的全木危楼,身架却高大,因为年久失修外边支撑了不少木杆,一侧还斜靠着一棵高大古树,才没倾倒。
进到里边,才知道为什么叫做空心楼——上下两层间的楼板破裂出一个硕大的窟窿,周遭钉着些丝毫不起作用的木板。
前身也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也不知什么时候给人占了,开在荒道上做车马店。
店家是个埋胸老驼子,见呼啦啦进来这么大的生意,立刻呼喝小二殷勤伺候。
四家镖局镖箱上的官封和关照上的记录毫无二致,皇城司便叫客镖出来核查,先登镖局的两大车人是一起的,一车是绮绿社的歌姬,一车是拉弦奏乐的乐工,见惯了大场面,嘻哈哈有说有笑。
待到大通镖局的客镖走进店门,笑声一敛,有风流小娘子忍不住赞叹:“好俊儿的官人!”
但见是个如漆披发,剑眉高准,宽袍长衣,身材轩昂的伟男子。
先登镖局的辛二娘子不由低声对妹妹说道:“这郎君比周衣小官儿还伟俊!只是……只是他的脸色怎么那么惨白?像是不见天日的样子。”
辛三娘子无奈的对花痴的姐姐摇头,她觑见那轩昂郎君身后的披风高高隆起,凸出一条长方形状。
裴十将官坐在大堂正中,扫了一眼大通镖局的关照:“姓名岐灵壶,啧,好少见的姓氏,是泉州人?”
“是。”
“要去咸阳?”
“是。”
“去干什么?”
“访友。”
“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琴。”
“打开看看。”
披发男子解下披风里的长匣,双手托着捧给皇城卒。
皇城卒接在手中,无比沉重,用眼示意,立即围上几个同伴,“唰”地拔刀以对。
被包围的披发男子两眼平和,神态坦然地一动不动。
捧琴的皇城卒将长匣放到裴十将官的桌旁,压得木桌发出“滋嘎”轻响。
裴十将官扫了一眼长匣,通体漆黑,两端箍住十分精美的铜饰,当中埋金纹嵌着栩栩如生的梅、兰、竹、菊。
捧琴过来的皇城卒上下左右一番摸索,竟找一时不出打开的机括。
裴十将官心中有事着急,不耐烦道:“让他自己打开。”
皇城卒立刻又捧琴回去,披发男子双手一托,一声清吟,长匣从中打开,原来匣子的接口巧妙的混在梅兰竹菊的图案之中,着实很难让人发现。
琴匣一褪,现出高柱九弦的长琴,裴十将官踱步过来,看了披发男子一眼,用手在琴弦上一扫,滚荡出好听的音色:“是张好琴,这音色也是上好。”
突然他的瞳孔一缩,那琴体纵横奇怪的细纹,像是形状不同的器件拼凑在一起,只是严丝合缝得匪夷所思,琴的一端有着四个篆字:玉山熊家。
“玉山头熊家?!”裴十将官目光炯炯,抬眼盯住披发男子。
围着男子的皇城卒一听,无不刀头一低,收不得抬不得地尴尬,远远侯立的镖师们立刻有人惊呼。
江湖虽远,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令人发自心底敬仰的神话永远不会磨灭。
玉山头熊家,便是其一。
披发男子依旧不露声色静静站着。
裴十将官挥挥手转身回到座位上,皇城卒们收刀入鞘让披发男子自行回去,姿态变得恭谨了。
待披发男子出去,裴十将官盯着大通镖局的石老镖头:“你早就知道他的来历?”
石老镖头连连摇头:“属实不知,大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十将官没说话,看石老镖头不像作假,便淡淡道:“照顾好他。”
接下来便是查核各家镖局的人马,长风、大通两家人马很快查验完毕。
先登镖局人数最多,尤其是镖师,除了上官黑龙,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流金手”夏居高、“银笔秀才”易冰山、“双铁戟”燕金台、“樵子斧”谢东山、“千杯不醉”韩起、“毒蝎子”范万、“五云手”卫牧、“铁头”陈宝雉、“断岚刀”燕南方、“八卦剑”贺渭龙、“两仪刀剑”辛二娘辛三娘。
乾宁镖局也是不少,皇城司分出好几帮来查验,最后人满为患,干脆把其他人都轰出了空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