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独入眠”
这暖水瓶显然十分陈旧，泛黄塑料壳上爬满了细小的裂纹，纪谦诚相信，就这样挥上去的话，不仅仅是塑料外壳，连同玻璃内胆也会一并裂开，碎玻璃渣会对他造成二度的伤害。
大致推断了敌人脸部的位置，纪谦诚劈头盖脸地就砸了下去。
那老家伙却不躲闪，突然张开了掌心，瞄准纪谦诚的脸。
虽然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脸上也被玻璃渣划出了几道血口，但是那老家伙突然镇定了起来。
这时，孟渭澄和纪谦诚发现，他们的五感全部恢复正常了。
眼前的老头儿，初次见到时还是是一脸的市侩的小里小气，而现在正目露凶光，和纪谦诚四目相对。
纪谦诚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从来还没有人对他投射过这种眼神。
“老东西，你到底想怎么样！”孟渭澄终于得以交谈，他厌恶这样无意义的争斗。
“你，不准你闯进我们的生活！”那老头疯疯癫癫的话摸不着头脑，捍卫地盘这种事，也只有在野生动物之间比较常见。
虽然他的能力影响解除了，但令人不安的是，在他嶙峋的小腿旁边，正有一只苍白的手，从地面伸出，扒拉着他的腿正往上爬行。
孟渭澄立刻感觉毛骨悚然。
那只手是纯色的，毫无瑕疵的苍白，而且手指细长，骨节突出，简直就是一具骷髅的手！
纪谦诚揉了揉眼睛，隐隐约约他也看见了那只手正在往上爬。
“你也能看得见？”那老头有些惊异地说道。
纪谦诚不由得后退两步。
“捷灵，‘孤独入眠’。”老头的语气十分诡异，像是在呼唤着那只手。
“捷灵？”孟渭澄听见了这个关键性的词语。同时，他看见脚边有类似方才拿来当做“钥匙”开锁的铁丝，这一圈生锈的铁丝被掩埋在灰尘下面，现在才显露出来。
“刚刚只是儿戏罢了。”那老头虽然放狠话，但自己反倒退后了几步。
那只手把这只“捷灵”整个从地面上拖了出来，首先露出的，是干瘪的脑袋，随后是宛如骷髅的身体，也有类似“肌肉”一样的东西偶尔嵌在在骨骼之间，但是大部分区域还是空的。通体惨白而修长，“肌肉”和“骨骼”好像本就是同一种物质，只是形状上可以区分出来，互相贴合着，没有明显的层次分离感。那干瘪的脑袋上没有眼睛，只是两排竖着巨大的牙齿取代了眼睛的位置，一张一合好像在眨眼。
“这是什么！”孟渭澄大惊失色，如果说恐怖片里的妖魔鬼怪，看起来是让人心生直观的恐惧，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表现出的完全是另一种晦涩的恐怖。
“这就是捷灵，‘孤独入眠’！”
那个被称为“孤独入眠”的东西，突然缓缓地举起了胳膊，细长的手指指着纪谦诚的面门。
纪谦诚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让人生理不适的怪物，在这样紧张的对峙中竟然愣神了。
“孤独入眠”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取代眼睛位置的两张嘴大咧着，发出“割呓————”的刺耳声音。
纪谦诚的视线却好像被某种魔力一样牵引着，不自觉地投向了那不知道是眼睛还是嘴巴的内部——那里面甚至连黑暗都没有，是一片虚无。
他的灵魂宛如被抽空了一样，身体呆板地愣在那。
“孤独入眠”那干瘪的脑袋突然裂成了两半，一种无定形的灰白色透明介质从中弥散开，仿佛和周围的空气融合在了一起，弥漫到了纪谦诚身边。
就在孟渭澄眼皮底下，纪谦诚身上的“色彩”，竟然逐渐被周围的空气“剥离”了出去，逐渐变得透明……透明……
最终，又进入了那种不可观测的状态，而那不知是否代表“生命”的“色彩”，被吸入了“孤独入眠”张开的头颅中。
孟渭澄惊愕在原地不敢动弹。
“现在，不止是你看不见他，他自己也没法看见自己！”老头赫然大笑。
“什么！？”孟渭澄攥紧了拳头。
突然，一开始被丢弃在地上的木棒，竟然又自发性地抖动了一下。
“下一个就是你！”
失去了观测别人的能力，现在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觉知，纪谦诚的身体虽然还真真切切地存在，但是已经形同虚设，虽然视觉依旧起作用，但是目之所及没有任何活物，明明自己的手是在眼前挥动，却仍没办法看见，甚至两只手互相握住，也没有皮肤的触觉，再往下看，身体也不存在了。
人类是需要“标准”来认识世界的生物，不仅是精神上，肉体上更需要“标准”，与“自我”的标准对比，才能对世界有所判断，比如去取身边的物体，只有知道自己在哪，自己的胳膊需要伸多远，手需要张开多大，握力需要用多少，才能顺利完成取物的动作。
若是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标准，即便简单的动作，也都无法完成，最终，巨大的虚无和空虚会吞没人的精神，最终黯然失魂。
纪谦诚还在想挣扎着迈出一步，可是立刻就摔倒了——即便如此，连摔倒这件事本身他都无法察觉，因为痛感和耳蜗的平衡管所传递的信号都被阻隔，他只是觉得，视角转了一圈，如若死人一样，抽搐了两下腿，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只剩下心脏，还在不顾一切地保持搏动。
刺耳的嘶吼又噪了起来。
牙齿又缓缓张开，露出了内部的“虚空”，随着“孤独入眠”另一只胳膊缓缓抬升，手指逐渐伸出，孟渭澄的恐惧也达到顶峰。
他极力抵抗着去往双齿之间看的诱惑，僵着脖子，扭过头闭上眼。
嘶鸣声仍然持续着，孟渭澄的身体因恐惧在那一瞬间僵住了，此刻，他只得死死闭上眼，他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保持理智，让自己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可他还是带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是出于对“自己也拥有某种力量”的信心，而且他还能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痛感。
缓缓地，他尝试性睁开了眼。
……
四目相对！“孤独入眠”整个诡异的脸都顶在了孟渭澄脸上，下巴正贴在孟渭澄的额头上，修长的身体跪伏在他身边，食指顶着孟渭澄的胸口，扣进了他肋骨的缝隙间，另一只还指着纪谦诚。
孟渭澄在这睁眼的一刹那被吓得六神无主，仰面翻倒过去。
恐惧只是持续很短的几秒，孟渭澄的身体也开始褪色，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感觉身体轻飘飘的，随后是天旋地转的昏厥感，掐着肉的痛觉也完全消失了，就和纪谦诚一样，他在向后踏出一步之后失去平衡，无助地躺倒了。
“嘿……嘿嘿，闯入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下场。”老头邪恶地笑着，捡起了刚刚丢在地上的菜刀。
面对这两摊“废人”，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现在也是刀俎鱼肉之势。
孟渭澄的“存在感”已经完全被抹除了，但是他的思想还在努力地运转，即使空虚和无助感如潮水淹没了大脑，天生的“任性”和不屈，让他没有放弃思考。
这种感觉，他甚至似曾相识。
迟缓的思绪艰难地推开记忆大门，那后面堆放着的，除了一堆琐事和屈辱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
不过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不请自来。
孩提时代，总会有一个孩子王，或是是长得可人讨喜，或是发育良好身体强壮，再或者，只是因为单纯的地位尊贵。
那是4岁孟渭澄第一次接触到音乐，记忆里慈祥的老师，带着和母亲一样的笑容，手指灵动地在钢琴上起舞，在这个不发达的县城幼儿园里，艺术却能不论贵贱，播撒在每个孩童的心田。
孟渭澄听得入了迷，虽然就是简单的儿歌乐谱，他还是惊异于其貌不扬的“木头盒子”，竟然能发出这样奇妙的声音。
下课后，他小心地爬上了钢琴前的座椅，看着这黑白的按键，心生喜悦。他不知道这老式钢琴下面的脚踏板是干什么的，只是想模仿着老师，试图去踩，无奈身形矮小，坐在椅子上脚连地面都挨不着。
他把手平铺在了琴键上。
上面还有老师的余温和指纹。
他如此地专注，仿佛充满仪式感，郑重地准备去按下第一个音符……
哐当！
钢琴盖突然之间砸了下来！孟渭澄通红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随即剧烈的痛感从手指传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指甲盖旁边，鼓起一个巨大的灰褐色血泡。
“别脏了钢琴！”一个趾高气昂的孩子叫嚷道，旁边还有其他人附和着。毫无疑问，这衣着档次明显高出众人一截的小孩儿，就是这群人之中的孩子王了。
“这可是我爸捐给学校的钢琴！弄坏了赔得起吗！”孩子王厉声斥责。
孟渭澄手指钻心得疼着，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咬着牙跳下椅子，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孩子王显得有些震惊，只是冷冷地笑了两声。
老师远远地看着，露出为难的神色。
中间的事，他的记忆比较模糊了，因为之后的一段他终生难忘。
放学后，他和往常一样路过路边的小池塘，却突然背后一狠狠地挨了一脚，径直飞向了池塘里。
他不明白发什么什么了，在沉入水面之前，他隐约听见了几个声音——
“放心，浅的很，淹不死！”
“给他长长记性，省的以后还敢顶撞少爷。”
“孬熊一个！”
浑浊的池水裹挟着浮萍和泥巴，一齐灌进了孟渭澄的五官。不知道喝了多少脏水，只是徒劳地挣扎，挣扎到体力耗尽……
无助和虚无感充斥全身，全世界都静悄悄的，自己的存在如此渺小，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再次有意识时，他发觉已经躺在床上了。以后再看到那个孩子王，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光，让他只能仰着头眯着眼去看。
如今，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再次袭来，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