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骨血山
“变心、散伙、陌路,是人间百态,也是人间常态。”
“既已选择了一条新的的路,就该往前走下去,哪怕失去了一双腿,跪着爬也得爬到尽头。”
沈宁冷漠地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已无往日之温情。
还记得。
他班师回朝的那日,她辗转反侧,在厨房忙个不停,凡事都想着亲力亲为。
那几年的独处以及右手的被废,让她不善言辞,没了从前的朝气,如今才鲜活了几分,有点人样。
“那你呢?”
顾景南反问。
“你呢?你让我往前走,你为何又要换个路,你既已选了我,不难道该爬到尽头去吗?”
顾景南眼睛通红,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沈宁定定地看着她,旋即失笑,“我如今,已是在跪着爬了,不是吗?”
选择顾景南的代价,就如同失去双腿,让天之娇女理应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成了泣血的爬行。
这一路之多艰,如杯盏冷暖唯自知尔。
顾景南望着平淡如水的沈宁,内心震撼不已。
方才如梦初醒。
是啊。
沈宁一直在行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
行错了道,走错了路,那就把苦吃了,埋头继续走。
毫无怨言。
沈宁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阿宁!”
背后,顾景南下意识地喊住。
“沈云呢?沈大宗师呢?你喜爱他吗?”
燕云澈带着十六十七来时,就听到了顾景南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
十六双眼发光,就差没搬一条板凳嗑瓜子听故事了。
十七却是个聪明的,警觉起来,小心翼翼的。
沈宁脚步顿住,睫翼低垂。
沉吟了一会儿,回眸看向了顾景南。
“我喜爱他,但我不想攀附高枝,也不想把他从高枝拉下。”
“我想站在他的身边,能够与他并肩而行,因而我要专修武道,专注此路。”
“但我的人生,不仅仅只有他,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顾景南。”
“别再回头了。”
“别回头看,更别回头走,铭记少年志,别当个没骨气的人。”
沈宁不像是面对曾经的丈夫,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故人,三言两语,诉说风雪。
正是这平淡之话,最是尖利刺人心,能把顾景南的灵魂和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心悦一个人,不该是心悦一时的富贵,还有心悦时而的贫贱,以及被岁月洗涤后的苍色。
“好。”
“阿宁。”
“祝愿你所遇之良人,不会是第二个顾景南。”
顾景南泪水汹涌而出,“是我不好,终是我负了你。”
“非你负我,是我瞎了眼,但谁的年少又没个瞎眼的时候呢?”
有时候,瞎了狗眼,也是一种人生常态。
治好就行了。
沈宁浅浅笑着,并无半分留恋。
她转身垂手前行的刹那,顾景南看到了沈宁右手的伤痕。
她还能执枪。
她也还能风光。
但她的骨头,毕生都会有一道裂缝。
那是上苍对她的惩罚。
顾景南颤抖着嘴唇,竭力地想要冲上前,去留住年少的心上人。
却因尊严骨气,而强行忍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囚服,再看看沈宁满身的富贵,低头苦涩地自嘲。
“本该如此……”
他无奈自语。
他本该卑贱如尘泥。
她也本该是上京城炽热的朝阳。
顾景南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顾蓉的身边。
顾蓉疼得脑袋冒汗。
“景南,景南,为娘好疼啊。”顾蓉泪流满面,“你去哪了?”
“去见沈宁了。”
闻言的霎时,顾蓉好似不疼了般,蓦地就瞪大了眼睛,错愕地顾景南,“她怎么说?”
“她不爱我了。”
顾景南跪在母亲身边,胡子拉碴,发丝脏污,嚎啕大哭的像是那年失去父亲的孩子,跪在父亲的棺边哭喊到声嘶力竭。
后在初雪降临时,在父亲的坟边立誓,要成为大燕第一将军。
“娘,阿宁真的不爱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该死,孩儿该死。”
顾景南不顾形象地抱着母亲哭,浑身都在颤抖。
顾蓉的双手拥住了儿子,心疼得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怪她,都怪她。
是她欲壑难填,心太贪婪,错把真心当豺狼。
许久。
哭累了的顾景南,用推车带着顾蓉回到了黑水街的旧房子。
房屋推开,便有尘灰扑了出来,呛得母子俩人剧烈地咳嗽。
黑甲军的士兵在旁侧说,“按理来说,这里的房屋也要充公,是沈将军求情,给你们留了个容身之地,好好住着吧,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顾景南神情恍惚,泪水已经流不出来。
他背着母亲进去,望着这简陋还会漏雨的屋子,呆滞得很。
士兵又拿出了一幅卷轴。
“这是沈将军送过来的。”
士兵打开卷轴,悬挂在屋子里。
卷轴上的书法,赫然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顾景南干涸生疼的眼睛,再度涌出了泪水。
书法墨宝的每个字,既在嘲讽他,又像是灼热的太阳,灿烂到让他无法直视。
士兵走出去后,与同行的友人说:“沈将军是个体面人。”
顾蓉疼得昏厥再醒来,便看到自己又回到了昔日的小破屋里。
“娘,你醒了?”顾景南端着药坐在了床榻边。
“景南……”
顾蓉泪眼婆娑。
“无妨,从前能住,如今也能住得。”顾景南把药喂到了顾蓉的嘴边。
“是娘不好。”顾蓉泪如雨下。
“再不好,也是娘。”顾景南苦笑,“固然娘有不好之处,孩儿才是罪魁祸首。”
屋外,成群结队的小孩们,聚在一起,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
“他要有两心,他要孤独终老,他要不得善终。”
“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
“……”
顾景南听到小孩唱的歌谣,心口疼得发闷。
他曾给沈宁的书信,便有写:
「如若有二心,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从此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顾蓉满面厉色,就要扑下床去赶走不谙世事的小孩们,却被顾景南给适时地拦住。
“景南!!”
“娘,他们说得对。”
顾景南低笑,旋即仰头看向破旧的天顶。
“人啊,要忠于自己许下的诺言。”
“……”
屋外,小孩们的父母闻讯赶来,把小孩带走,并在孩子身上拍了几下,懊恼问:
“哪里学来的歌谣,谁教你们这么做的?”
“是一个大哥哥,给了我们好多糖。”
傍晚昏暗,细雨蒙蒙。
黑水街外,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颀长人影,背部懒倦地靠着墙。
雾色氤氲,乍然看去,倒像是个气质斐然的男子。
过了会儿。
斗篷人伸出了一双瓷白的手,缓慢优雅地摘掉了戴在头上遮盖眉眼的斗篷,露出了一张清冷似雪的面庞。
如若沈宁在此,便能立即认出此人,便是——
云家,云挽歌!
马车停在了云挽歌的面前。
帘子一掀。
云挽歌弯身上了马车。
“小姐何必来这是非之地?”年迈的车夫问道。
“近来食欲不好,来看看,能多吃两碗。”
“………”老人哑然,灰浊的眸却是深了几分。
沈家小姐出嫁的那天,云挽歌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得知北幽出事的时候,不信鬼神之说的云挽歌,跪在佛前祝祷许久。
云挽歌来黑水街的目的,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吗?
……
却说北渊王府,十六一路上都在碎碎念。
“沈小姐竟对大宗师情有独钟,佳偶天成啊这算是。”
“讲道理,我要是沈小姐,我也不管那个顾景南,我也要嫁大宗师。”
十七听到这话,一个头都有两个大了。
看着十六的眼神,宛若在看隔壁村的小傻子。
“王爷……”
十七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忐忑地看着王爷。
他从未见王爷对哪家的女子这般上心。
奈何竞争对手是大宗师。
遥想当初,王爷天资聪颖,根骨惊奇,极有可能成为大宗师的。
虽说没走武道之路,但起码这张脸还在,定能顶的过那位只戴面具而不敢露出真容的沈大宗师。
从东墓园到北渊王府,王爷都沉默寡言的,叫十七提心吊胆了一路。
“十七。”
男人终于开口。
“属下在!”
“过年了吧,去开下王府的钱库,每个人都发点钱。”
“…………”
十七呆滞地抬起了脸,愕然不已地望着风轻云淡的王爷,一度怀疑男人是受不了如斯的刺激,因而就失心疯了。
但却也不敢质疑,只得夹着尾巴跟十六去开放钱库给侍卫们发钱。
同样高兴的还有暗部。
大宗师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购置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年货,见者有份,俱用红色绸带绑了起来不说,都还放置着一本《好人七律》。
此外,路过暗部的狗都被抓进去用红绸在脖颈处绑个漂漂亮亮的结。
追风惊喜过望,便问:“尊上,可是你的朋友有名分了?”
要不然,怎会如此高兴?
“嗯,算是。”男人饮茶淡淡回,眉眼间流转着潋滟的微芒,犹若白色月光。
……
夜雨楼。
东墓园剔骨刑后,沈宁来到了初次和甄夫人私下见面的雅座。
“将军。”
甄夫人起身就要行礼。
沈宁急忙伸出手将她拦住。
“夫人不必多礼。”
“吾乃罪犯之妻……”
“却也是英雄的母亲。”
沈宁打断了甄夫人的话,和甄夫人坐在了窗边解下身上的大氅,相对而坐。
“夫人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沈宁问道。
她原以为甄夫人会成为会拾起年轻的夙愿,行侠仗义,再走江湖。
怎料,甄夫人说:“想开个酒楼。”
“这倒是个好想法。”
沈宁眸光微亮,心中流淌着暖流。
小胖子,最喜欢吃了。
“酒楼的名字,就叫故人归。”甄夫人的眼里泛起了向往之色,“开在北幽好了,三十九军的战士们,随时都能回来饱腹一顿。”
“夫人,我愿出钱,与夫人共同经营此酒楼。”
“若是可以,那当再好不过了。”
甄夫人并未拒绝,落落大方地接受。
而后,把半坛周岁酒拿了出来,两人临窗举杯共饮,赏碎玉琼花。
喝到惆怅时,沈宁泪流不止,抱着甄夫人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把他们带回来,我把他们丢在北幽了。”
甄夫人眸色发红,泪光轻闪,动作温柔地扶住了沈宁。
“将军不必自责,那是他们的宿命。”
沈宁吸了吸鼻子,发丝披在了甄夫人的肩头。
“我说好,带他们回京过年的。”
豆大的泪珠从眼底涌出。
已无往日的沉稳,看得甄夫人心疼不已。
“叩叩。”
外头,响起了两道叩门声。
“谁?”甄夫人警惕地问。
“是我,沈家沈惊风,来接小宁归家。”
甄夫人方才打开了门,看见沈惊风的后边还跟着沈修白和沈青衫。
“夫人,抱歉,小七失礼了。”沈惊风道。
“将军的心事总闷在心里,能发泄一二,也算是好事。”甄夫人回头看着沈宁浅浅一笑,“日后,她会成为大燕的好将军,远儿在下面,会为她感到自豪的。”
甄夫人用手背拭了拭眼梢的泪痕。
“多谢夫人的关怀,修白,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
“夜深路远,近来使臣太多,不安全,夫人若掉了根头发,小宁明早醒来,会怪我们的。”
甄夫人闻言,不再推迟,由沈修白把自己送回去。
沈惊风过去抱起了沈宁,整个人微微一顿。
沈青衫梗着脖子问:“大哥,咋了?”
“有些沉。”
沈惊风说罢,动作一气呵成地横抱着沈宁走出了夜雨楼。
长兄的怀中,喝醉的沈宁,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时而说北幽,时而道上京。
“喝醉酒的阿姐,好可爱。”沈青衫直勾勾地盯着看。
沈惊风垂眸看了眼,浅浅地笑,“你阿姐,怎么都是可爱的。”
“阿姐不要嫁人了,我们要养她一辈子。”
“好,不让她嫁,那青衫呢,青衫可想娶妻?”
“自然要娶,阿姐说过,不可因她婚事的不幸,就否定所有。日后我娶妻了,便是多一个人疼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