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微风起 第六十七章 仙人至,一剑当空去
富岭村,曾经陵州最为富饶的村庄,此刻几乎化作了废墟。
李沧澜收剑入鞘,来到几人面前。
大战落幕,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魏子庚陷入了沉思,久久无语。
身前是清福仙柏真流的半截身躯以及一摊内脏,眼睛至死都未曾闭上。
在失去了目标之后,无数阴魂厉鬼开始四处游走,锁链捆住之后便被重新拉回了地府。
“还没结束呢!别让那些阴魂脱离方圆大醮的范围!”
程清努力呼喊着,此刻她用尽全身心力,努力维持着方圆大醮的运转,额头满是汗水。
魏子庚等人这才想起来,这数百阴魂尚未完全解决,若是放出,陵州城有护城的山水大阵守护,但这富岭村以后恐怕只能沦为寸草不生的鬼村了。
正当魏子庚想努力的站起身去拦住那些阴魂之时,李沧澜站在他的面前,微笑说道:
“你且安心休息,陵州城一事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
话一说完,只见李沧澜化作一道白虹朝着,拦在了一众阴魂之前,那个邋遢中年汉子就这样,杵剑而立。
“滚回去!”
人有三魂,天地人。阴魂为三魂之一的地魂,一身冤孽缠身,若不入地府洗刷罪孽而游荡人间,除非是类似于燕王府那些蒙受不白之冤后被镇压,而且还要每日听酒楼茶馆讲述他们造反故事的厉鬼,否则只会是一副疯狂模样。
先前在方圆大醮之内尚有人魂相持,而离开了大醮范围后,它们便再也没有了理智。
而此刻,阴风阵阵,所有阴魂战栗不已,甚至有倒头跪拜的想法。
“你们生前便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真的感觉可以走的掉,大可以试试,也不过李某一剑尔尔。”
黑气缠绕的阴魂迷茫的看着周围,最终也只能不甘不愿的朝着方圆大醮走去。
步入摩可曼珠沙华的药田,一条条自鬼门关而出的锁链栓住了它们,往门内拉去。
大阵已然稳固,此刻程清心力已近透支,一旁的杨女英见状立刻伸手扶住了她,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沧澜,后者一个闪身来到两人面前。
他伸出两指一点程清眉心,将那滴舌尖血抹去,手背之上的摩可曼珠沙华的光芒骤降,再次恢复成了残缺的模样。
“大小姐,李某对不住你,这本不应该是你一个初入中四境修士应该扛的,阴间的接引之花对于神魂的负担实在是太大,不过好在及时。”
一股温和的气机缓缓渡入,程清脸色逐渐由惨白变得红润了起来。
此刻,一个年轻妇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后猛然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老田?当家的!”
紧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人站起身,有老人,有孩子,他们与那年轻妇人一般无二,醒来第一件事都是在寻找着谁,脸上写满了慌张。
听到自己亲人的呼唤,原本那些已经平静的阴魂再次暴走,纷纷想要挣脱铁剑的束缚,往自己家人的方向爬去,地上被抓出一道道白印。
此刻,程清悠悠然转醒,带着怜悯的表情看向那些阴魂,她此世身为陵州的接引人,就必定会对于任何一个她接引过的阴魂的经历感同深厚。长此以往,无数负面情绪与对于阳间家人的不舍,最终会将接引人的最后一道心里防线所击溃。
这也就是为何接引人基本都是痴呆疯傻的原因。
挣脱束缚的阴魂知晓阻拦他们与家人告别的关键人物正是眼前的大小姐程清,此刻都恶狠狠的看着她,不多时便张牙舞爪的飞向程清,试图将她撕烂。
李沧澜一步上前,以指作剑,一道凌厉的剑气将两个即将靠近程清的亡灵搅碎。
“不!”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娘对不起你啊,娘对不起你啊!”
半空的阴魂惊恐的看着李沧澜,不敢向前,程清面带疲惫,笑着对一旁的杨女英摇了摇头。
来到那个跪在地上哭泣的老妇人的面前,蹲下身说道:
“这是你们的亲人,是你们自愿让出一般灵魂与他们共用一具身体的,对吗?”
老妇人只是哭泣,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人群中,一个面容身材极佳的少妇站出来说道:
“不错,只有这样我们一家人才能永远在一起。”
少妇望着她头顶,那个在别人眼中狰狞恐怖的阴魂,在自己眼中确是一直那般憨厚老实的丈夫,笑了。
程清看着她,看着他们,看着阴气森森的阴魂,她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可以帮你们了结心中最后的郁结。”
其余几人不明白程清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拿出别在腰间的小巧玉笛,口中轻轻呢喃。
“来自落鲸山的阴魂,愿此曲能为你们带去慰籍。”
笛声悠扬,回荡在每一个人,每一个阴魂的耳边。
这首曲子是在刚刚猛然出现在她脑海之中的曲子,好似与她心意相通。
镇魂曲。
富岭村村外,程老爷子在酒鬼徐的陪同下,目睹了眼前的一切,顿时老泪纵横。
“即便老夫在她出生之时便将她手背的胎记除去一部分,使得接引之花残缺,哎,不成想她终究还是要走上这一条路。”
酒鬼徐喝了一口酒,说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都已是冥冥之中便已注定好的,强求不来的,只能想着程清那小丫头能在平湖山庄的庇护之下会有个好结果吧。”
茫然之中,那些阴魂似乎看到了曾经,那是他们并非这副模样。
“孩儿他娘,最近府衙喊了一大批人去落鲸山开山,听说给的赏银特别的丰厚,现在孩子刚刚出生,家里正是缺银子的时候,我吃完饭就去看一看,现在光帮人家修鞋,做鞋子实在赚不到什么银子。”
一个男人坐在餐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自己每天走街串巷做鞋匠,家里里里外外几乎都是这个女人一手操持着,不可谓是不辛苦。
“开山?开山又累有危险,能不去尽量别去了,再从我们自己嘴里省下一点还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心疼自己男人,为了这个家他日出而作,深夜才归,只是为了自己母子俩可以过上好点的生活,起码可以不用因为吃饭发愁。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汉子听着急妻子的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曾几何时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子,喜欢胭脂水粉,喜欢买漂亮的衣服,可自从跟了自己便能省一点是一点,竭尽全力为了这个家,周围朋友都说自己是捡到宝了,取了这么漂亮又持家有道的好媳妇。
想到这里,男人更加坚定了去府衙应征这差事的想法。
他安慰女人道:
“没事儿,我大黎国力如今蒸蒸日上,加上我们富岭村很多人都去了,也就几个月光景,不碍事的。”
说完,男人快速吃完最后一口饭,起身一把抱住自己的妻子,语气有些愧疚:
“孩儿他娘,这么多年跟着我辛苦你了,如今有了孩子,我更加不想让你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受苦,等这趟活干完我就好好在家休息休息,好好陪陪你们娘俩。”
女人眼中含泪,知道自己男人的犟脾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为男人准备好工具。
挎好工具,汉子走向院门,临出门前转头对着妻子说:
“据说饷钱能够盖一栋大宅了,可是我觉得我们这小瓦房就挺好,不用再盖了,银子可以给你买胭脂水粉以及舍不得穿的绸缎衣服。而儿子也可以好好读书,将来也能出个读书人光耀门楣了。”
说完,汉子笑着大步向门外走去,女人含着泪水看向男人远去的背影,等到实在看不见的时候,女人面带桃花来到房间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一遍一遍梳理着自己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还是很漂亮的,我看谁再说我跟了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她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人,即便成了亲之后便少有收拾自己,但曾经那个面容出尘的女子如今也成了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气质形象具是绝佳。
与曾经闺中密友聊天,那些闺蜜总是有意无意说起曾经谁谁谁对着他吟诵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相思诗句,谁谁谁在得知她嫁给一个修鞋匠的时候扼腕叹息,女人总是轻蔑一笑。
“男人只要眼中只有自己,那便是最好的。”
时间一晃三个月,衙门隔三差五便会送来一些银钱,银钱是用于这些开山徭役家属每个月的生活琐碎所用。
有时也会有家书送来,是男人会告诉她,他在这里一切安好,让她在家不必担心,也会问起孩子怎么样了,会不会走路了,会不会喊爹娘了,再见到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不认识自己了?之类的平淡琐事。
每每此时,女人总是面带笑容将信里的内容念给仍在襁褓中的孩子听,脸上洋溢出的幸福止都止不住。
后来,男人的家书越来越少,信中的内容也从问候平安和询问孩子近况变为了抱怨,抱怨这里的食宿如何差劲,抱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女人越发觉得不对劲,自己男人绝对不会这样,他一向与人为善,吃苦耐劳,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抱怨,女人一直努力开导,毕竟是工作,等回来的时候就可以舒舒服服的想吃吃,想喝喝,自己和孩子会一直在家里等他。
直到一个月前。
男人来信告诉妻子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女人听闻消息,高兴了好几天,用这段时间府衙送来的银钱为家里添置了很多吃的穿的,还为自己以及襁褓中的孩子添置了新衣服,自己甚至也买了一直舍不得买的胭脂水粉,就是为了让自己男人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让他心里也好受一点。
可一个风韵犹存的俏妇人在家带着一个孩子,其中心酸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只是因为这钱是自己男人每天把头栓裤腰带上换来的,她每天从不梳妆打扮自己,只怕城内一些登徒浪子吃腻了娇娘美俾想尝尝青菜豆腐,知道自己男人不在家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是即便不打扮却还是难掩她出尘的气质,天生丽质难自弃,总是有人想一探这名义上的俏寡妇的厢房,每晚睡觉甚至恨不得多加两道门栓。
终于等到自己丈夫回来的这天。
这天女人做了一桌子菜,化了精致的淡妆,自己还有孩子也都穿了新买来的衣服,可是也没等到自己男人的归来的身影,等来的只是府衙人送来的一坛骨灰和自己男人的衣物,还有一袋子的抚恤银两。
女人冷静的接过衙役手中的包裹,表情漠然,一旁的孩子已经饿的不行,仰头大哭。
女人招呼了衙役坐下,衙役告诉她工人们回来的前一天,他们在山谷中清点人数,这是落鲸山再次发生地动,比之上一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富岭村两百多人皆死于巨石滚落之下。
推开巨石的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有的甚至已经分不出人形,已经没办法将他们逐个分开,只能用铲子将地上的烂肉铲起来焚化。
听完女人已经在无声的哽咽,看着手上的骨灰坛,衣物以及银钱,女人眼泪鼻涕止不住的流,怀中的婴孩似乎知晓母亲的伤痛,停止了哭泣,伸出一只小手,摸了摸女人的嘴巴。
衙役看到这副情景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女人家,毕竟他还要给其他家送去这样的噩耗。
此时,残垣断壁的富岭村下起了鹅毛大雪,魏子庚与许岳两人伸出手,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反常的天气。
缠绕无数黑气阴魂逐渐露出了他们原本的面目,他们憨厚老实,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狰狞恐怖的样子。
他们带着微笑回头看向身后,他们的亲人。
“孩儿他娘,跟着我你受苦了,你怪我吧,我好受点。”
老田带着苦笑,看向身后那面无血色但却依然美丽的女人说道:
“不要不舍得打扮自己,要给自己和孩子盖一座大房子,替我看着孙子,孙女的成长,替我看看日出与夕阳。”
女人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那冤魂喊到:
“我当然要怪你,说好回来给我买新衣服失言了,说好回家陪陪我和孩子的,也不算数了,说过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你也忘记了。”
女人大声哭泣着,她怪这个男人没有听她的话执意要去做那开山的活,怪他不遵守约定,说过的话总是不算数。
可是她怎么可能怪他,她想他,想他能一直陪在自己和孩子身边,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孩子娶妻生子,看着子围膝下,看着落日余晖,两人一起变老。
“我嫁给你是我一生做过的最好的选择,我从没有觉得我受苦,我们都是普通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夙愿”
阴魂听着妻子似乎永远都说不完的话,眼角竟然又一滴如同实质的灵力,心愿已了,他就这样笑着,自己走入了方圆大醮中的鬼门关。
其他百十来道虚幻的身影也逐个于家人道了再见。
“爹,娘,孩儿不孝,此生无法在二老面前尽孝了,来世我做父亲,让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们!”
有一年轻人跪地不起。
“找个好人再嫁了吧,现在没以前那么保守了,寡妇也有第二春,嘿嘿嘿。”
有一个肥硕的汉子面露与他体型不符的憨厚笑容。
“儿子,娶一个漂亮的儿媳妇,不要求比你娘漂亮,但一定要比你娘好脾气才行啊,哈哈哈哈!”
有一个精瘦的汉子笑着朝后方的母子俩说道。
…………
…………
人间唯情难自弃。
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阴魂身影都慢慢往鬼门关走去,一道道无法被察觉的白光朝着西南方掠去。
人群中,程清满眼泪水,这时她心头一颤,抬头望向天空,那是落鲸山的方向。
方圆大醮缓缓消散,四尊高大的阴神也缓缓站起身,扛起四座鬼门关,身影一转消失原地。
先是强行补齐彼岸花,后又以自身为数不多的气机吹奏镇魂曲,此刻的程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彻底脱力晕倒在杨女英怀里。
魏子庚与许岳两人从之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托着疲惫的身体来到程清身边,两人俱是面色焦急。
许岳挠着脑袋,皱褶眉头问道:
“俏婶婶,城隍娘娘她没事吧。”
“俏婶婶?城隍娘娘?”
听到这个称呼,任凭杨女英如何涵养高,此刻也是忍不住斜眼看着旁边的少年,嘴角不停的抽搐。
魏子庚上前一把捂住许岳的嘴,面带歉意看着即将发怒的杨女英。
“实在抱歉,杨庄主,我这兄弟他从小脑袋便被门挤过,您别忘心里去。”
说着还不忘偷偷给了许岳一拳。
见到程清呼吸轻缓,魏子庚与许岳俱是长舒了一口气,两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微微闭着眼,开始呼吸吐纳,调养气机。
“李前辈,如今你与杨庄主出现在此地,想必江南山庄的事解决了。”
李沧澜饶有兴趣的看着正在盘膝调养的魏子庚,脸上带着笑意。
“小子,不错啊,看出我的目的了?”
魏子庚盘膝打坐,姿势不变,双眼微微睁开。
“看出的那么一点,只是有些还不敢确定。”
“你问,我答。”
安静了许久,魏子庚悠悠然站起身,说道:
“当日在城外,看似偶遇,实则是在等我们兄弟二人吧,为的只是通过我们入平湖山庄来为接下来的一系列的事布局,之后更是摆了我们一道,替我们接下一桩因果,利用净灵台李钰破境在即,想借此送晚辈一份善果,想着了结梁丘兄妹的因果,不过却没想过晚辈对待那柄破旧长剑如此之重,甚至净灵台祖师佩剑都未能让晚辈动心而棋差一招,不过好在之后在府尹府还了一部分,却又不成想晚辈竟值得让孙先生也下注豪赌一把?”
李沧澜只觉尴尬,愣是哑口无言,只得悻悻然说道:
“你这小子不厚道,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见许岳调息好站起身,胸口的血虽然已经止住,可伤势仍然不轻,略微欠身后,魏子庚接过杨女英怀中程清背在背上,少年礼貌抱拳行晚辈礼,后者淡然一笑,往尚生堂木屋走去。
“晚辈知道前辈你与孙先生非一般人,甚至都可能都不是来自我们这一方天下,但晚辈也没询问其来龙去脉,所以前辈也就无需多问了,其中草蛇灰线,晚辈也就不探究一二了。”
李沧澜跟上步伐,与杨女英说道:
“这小子太过老成,完全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哪里像我当年?”
杨女英微微一笑,说道:
“像你当年不告而别?隐忍潜伏二十余年布下如此之局?虽然江南山庄覆灭是迟早的事,其中更有大黎朝廷从中谋划,但……”
李沧澜握住她的手,杨女英声音戛然而止。
昨夜,候官玄甲卫刘惟玄手持被传国玺盖印的圣旨亲至已是残垣断壁的江南山庄。
因其长兄杨启云目无法度,私自离京,且试图杀害钦天监监正孙仲景,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杨博帆默默的拄着拐杖站在雨中,没有说一个字。
此刻,李沧澜踏空而来,只是说了一句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话:
“今天我就要带她走,看谁能拦我!”
这句话一出,隐藏在暗中近六百年玄甲卫纷纷跃起,李沧澜一人一剑连杀近四百人之后来到刘惟玄面前,气息没有丝毫紊乱,反而剑意高涨,隐隐有再登城楼的迹象。
“恭贺李剑仙重回天枢境,但他们必须死!”
天枢为七宿之最上一颗,谓之为魁星,在登楼即为仙人境。
一如当年,李沧澜孤身一人浑身浴血的走到杨博帆身前,不同的是,老者对他微微一笑。
“带女英走吧。”
李沧澜朝着她伸出手,杨女英情不自禁的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恍惚已有千年。
一剑当空而去,一条雪白长虹在陵州城上空如一颗流星划过,只留下李沧澜淡淡的一句话。
“告诉你们的皇帝,杨女英已死,就说是我李沧澜说的。”
至此,江南山庄彻底覆灭。
没等几人进屋,木屋门打开,从内走出一个七八岁孩童,手中拿着捣药的木杵,正在磨药。
“你就是……”
没等许岳说完,张若镜缓缓开口打断说道:
“莫要说话,你身受重伤,先坐下待我为你上药,其余事宜皆待此后再提。”
搬来躺椅,许岳盲目的躺在上面,脱去上衣,耐心的等着张若镜为他上好药。
等到孩童娴熟的处理完,魏子庚刚想开口问可否为程清看一看的时候,张若镜再次抢话道:
“你放心,你身后的姑娘只是虚脱而已,我这有一副益气养血的药,待会走的时候带回去,一副药即可。”
魏子庚顿感好笑,眼前的孩子虽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可却一副大人模样,对待病人更是一丝不苟。
等到许岳敷完药站起身,魏子庚再次背起晕倒的程清,孩童也收拾了屋子里必要的物品,跟随几人一起走出了木屋。
来到篱笆院墙内,魏子庚再次开口想问些什么,却又被孩童先一步开口。
“其实我是不怎么喜欢那个柏真流的,可先生秉承有救无类,先生说过,为医者,有伤患找上门,无论他是谁,之前做过什么,只要是来找你治病,那就要救治,至于事后那人会不会恩将仇报,是不是邪徒奸佞,都与我等医者无关。当日他来富岭村身负重伤,师父好意救治,或许他是念着这份恩情,便没有为难于我。”
魏子庚看了看尚生堂,不远处的村庄因为几人打斗而化作一片废墟,只有这半亩不到的木屋竟是纤尘不染。
李沧澜摇摇头,对着孩童说道:
“如果那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因为你们的救治却因此要失去更多人性命,有没有想过,那些人是因为你们而死?”
孩童眼珠乱转,做思考状,许久之后说道:
“师父说,医者父母心,所以我想任何一位父母都会给自己孩子一个改过向上的机会,若是孩子不思悔改,那就应该由父母亲自教训便是。”
“当年就他歪歪肠子与破道理多,那么多人里我最不喜欢与他说话。”
李沧澜说到这想起,曾经他发迹之初,听闻虎皮关有一个臭名昭著的马匪头子,身中数刀,刀刀致命,可最终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且继续为祸一方,后来却不是怎么的,被某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杀死,尸体被人摆成跪拜模样在山下的一个不知名小村落的村口,而山上的七十余马匪俱是无一幸免,全部身死。
李沧澜拉着一旁杨女英的手,手中长剑随意一抛,那柄崭新佩剑呼啸绕过一周,横停在两人身前半丈高处。
魏子庚与许岳看着这站在一起的两人,男子邋遢萧条,女子却风韵动人,画风大相径庭。可他们就这么轻轻跃上剑脊,在半空俯瞰几人,好一副仙人之姿。
“你真的是李沧澜啊!”
许岳兴奋的看着上方的李沧澜,开口说道。直到现在,他才完全确认眼前的邋遢汉是传说中的谪仙。
李沧澜微微一笑,看了看身旁的杨女英,笑着对魏子庚几人说道:
“大道宽广,江湖如此,天下更是如此,我便不说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客套话了,最后对你们稍微一句点拨。”
魏子庚背着程清,抬头微笑说道:
“你说,我听。”
李沧澜微微点头,继续说道:
“魏子庚,你距离玉衡境虽只有一线之隔,可切不能小觑,一线之隔,云泥之别,中四境为勺柄,心境则是支柱,能不能在上三境一路风雨不起,就看中四境的底子了,切记,不可为了破境而破境,而是因为破境而破境。”
“不要为了破境而破境?而是因为破境而破境?前辈的意思是……”
口中呢喃几句,略作思量,魏子庚脑中灵光一闪,笑着对李沧澜说道:
“多谢前辈点拨,晚辈已了然。”
李沧澜点了点头,刚欲调转剑尖,御剑而去,却听见下方许岳呼喊道,手还不停的指着自己。
“我呢?我呢?你还没指点我呢?”
李沧澜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许岳,无奈的说道:
“你……”
刚想说什么,李沧澜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而收回话语,重新说道:
“你根骨极佳,得天地福缘,在修行之路都不存在瓶颈之说,甚至有望做那一朝顿悟成就仙人的壮举,总之,让我都为之羡慕不已啊。”
“是吗?原来我这么厉害!”
许岳面带微笑,沾沾自喜,却因此而牵动了胸口伤势,不由得一阵吃疼。
说完,李沧澜握紧杨女英的手,温柔的轻声说道:
“世间再无人可束缚你我二人,走了。”
身后杨女英微笑的“嗯”了一声,轻轻一点头。
“走喽!”
一道白虹转瞬即逝,只听李沧澜豪爽的笑声回荡在此方天地之间。
仰头看了片刻,魏子庚带着孩童张若镜返回陵州城。
临走前,张若镜最后看了一眼木屋门框上的“尚生堂”三字,这个爹娘死的时候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孩童,却在这时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徒儿定然不忘你的教诲,悬壶济世,有救无类。”
随即背上干瘪的行囊,跟上三人步伐。
行走两步,魏子庚停下脚步,对着一旁的不过半人高的杂草说道:
“出来吧,偷看这么久了,蹲着不累吗?”
许岳两人不明就里看着安静的杂草,片刻之后,从中珊珊然走出一人,微胖身材,相貌憨厚,怀中抱着一本羊皮册子,对着众人尴尬一笑。
“各位少侠见谅,在下季瀚林,偶尔路过此地而已,路过此地而已。”
有道是:
侠客书生蓬勃气,万里辗转诉生平。
一朝结识嘉宾客,江湖夜雨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