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只是, 琼华你要知道她想要回京究竟是思念家人还是为了旁的什么,若是思念家人,即便去了长安也是无用, 早在长安生乱之时, 她的父亲便死在了动乱中, 至于她其余几位兄弟,悉数在洛阳随沈执南下去了金陵。”祁衍之低眸在她跟前温声细语, 周身都透着克制温柔,琼华愣住了瞬,有些忘了反应。
此时的他话语温柔,眉眼温敛, 丝毫没有长安深宫时的暴虐模样,比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琼华望着他, 不禁怔愣。
她不会知道,眼前的男人将同她的每一句话语,望向她的每一个眼神, 都视作今生最后一次。
唯恐刹那即失。
好一会儿过去,琼华才乍然回神。
应道:“好,我会探一探四夫人的意思。”
祁衍之在朔州祁家已经呆了半月有余, 这半月时间, 他清理了许多祁家的旧事,将那些被慕容端敏带到长安的几位小辈都送到了他们母亲身边。
除了准备回到母族的五夫人外,祁衍之将余下这几位嫂子和小辈们都暗中带出了朔州,离开了西北地界, 至于是将这些人带去了何处,只有祁衍之自己知道。
他心知命不久矣,他必须尽早处理后事。
祁衍之不仅要为琼华母子筹谋, 他也要替子侄留个后路,保他们余生安乐无虞。
……
祁家的马车使出朔州城的次日,祁衍之人在朔州坐镇的消息就传遍诸州。
他人在朔州,借宋陵和宋津言父子驱逐突厥百里之外,此前的身死流言便不攻而散。
远在金陵的沈执,这时方才明白,自己是被骗了。
不仅是京城的赵耀骗了他,就连宋陵,这个他多年来恭敬以待的“舅父”都倒戈相向。
金陵行宫中,气氛几乎凝滞。
跪在地上的一众幕僚,无人胆敢开口。
高坐上位的沈执眉眼阴翳骇人,身上连半点伪装都无。
他彻底撕下了温和从容的面具,露出内里疯子般的模样。
“砰!”玉玺被砸在地上。
殿下跪着的江引看着那被砸碎一角的玉玺,头一次意识到帝王之家的可怖。
这块玉玺,是他拼着丧命的危险从长安带出来的,带出玉玺的那一夜,连太子妃都死在了祁衍之箭下,玉玺啊,王朝正统的象征,为臣为奴者誓死守护,高居上位者说砸就砸。
就在场面凝滞时,殿外突然传来道声音。
“报!江北军营送过来了一封信。”
沈执凝眉接过兵士呈上的信,打开了来。
信是祁衍之让人送来的亲笔信,祁衍之在信中明确写到,只要沈执答应安心守在江南,不越长江半步,他有生之年,不会踏足江南。
祁衍之信中诚意十足,可这信在沈执看来,却是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仿佛在说,看啊,你斗不过我的,只要你肯俯首称臣,拱手交出大周半壁江山,我就允你在我治下苟且偷生。
沈执指尖用力,攥紧了信纸,笑容阴冷开口道:“去,告诉祁衍之,孤应了。”
兵士领命回去,同江北传信者转述。
而就在他踏出行宫大门后不足一瞬,沈执便将祁衍之的那封信扔进了火炉。
“传令各营,暗中正军备战,明日出兵!”沈执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明面上答应祁衍之,暗地里想的,却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沈执会如此行事,一是因为,他知道拖得越久,越没有拿下北方的可能。近日来,他已经明显察觉到了军中腐败,也发觉了北边随他南下的朝臣盘剥百姓。
这样下去,拖得越久,军民矛盾越大,越没有可与江北一战之力。
为了在这一战中,最大限度的发挥江南士绅的财力,沈执甚至杀了几个盘剥百姓豪绅的朝臣。
只是,他到底,未能有肃清上下的魄力,只是杀鸡儆猴罢了。
巧的是,祁家四夫人的娘家兄长,便在沈执赐死之列。
琼华告诉了祁四夫人她娘家父亲已死,兄长皆已南下后,祁四夫人同琼华道起旧事,说当年之事,她只是偶然撞见了父亲和长兄的谈话,才隐约知道了些,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如今祁四夫人父亲已死,只有问一问她的长兄了。
最终,琼华答应暗中将她送去江南。
而祁四夫人则应下半年内想法子递消息出来,告知琼华真相。
可惜,祁四夫人人刚到金陵,就得知家中兄长皆已上了断头台,她赶过去时,只来得及在人群中匆匆看了一眼兄长,他们就被斩了首。
这局面,即便娘家尚有子侄,祁四夫人也不敢回去了。
亲眼见到兄长们身死,祁四夫人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当年先皇后之死的真相告诉琼华。
斩首之刑已过,案犯皆已伏法的消息传回行宫,沈执面色如常,可伺候他的心腹还是从他眉眼间窥见些许轻松。
心腹有些不解,问道:“主子,那两兄弟也算得上是您的外家,怎的就挑了他们动手。”
祁四夫人的母族,其实是沈执生母的养家。
当年沈执生母父母皆亡,被姨母家养大,她的姨母正是祁四夫人的奶奶。
而祁四夫人的父亲,则是沈执生母自小相伴长大的表兄妹。
祁四夫人的父亲官至相位,且为相多年,直到长安生乱,才死在乱军之中,沈执的生母在后宫也多仰赖前朝表兄的势力。
后来,沈执的生母“身死”,沈执更是数次借了这位表舅的势。
沈执年幼时种种行径,这位表舅都是知晓的,甚至说,是他一步步引导着沈执,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可惜,父亲权势煊赫过于耀眼,在其光环下的子女们,却未必能有其多少心机。
因着母亲娇惯,祁四夫人和她的两位兄长都是如此被养废了。
他们一心以为,父亲身居相位数十载,此生都将庇荫着他们,却没想到,一朝猢狲散。
心腹内侍问沈执为何对那两兄弟下手,沈执低眸不语,心思却不仅去到了十八年前。
为什么独独挑了他们动手?难道就因为他们没了父亲庇荫,是两个扶不起的阿斗?
当然不是,沈执会拿他们祭旗,最深处的原因是,他们知晓他当年做下的一件恶事。
而这事,也是沈执这辈子最为后悔最想掩埋的一件事。
其实,先皇后之死,动手的,是沈执。
那年,他不过十五岁,琼华还不足两岁。
沈执认在皇后膝下,可他打小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
宋家势大之时,先帝不欲皇后生育皇嗣,因此,在沈执人生的前十二年里,他都是“皇后独子”未来帝王。
可在先皇后怀琼华到临产时,朝中却出现了易储之言。
那时沈执已经参政,朝臣拿他的出身攻击他,只说养子再如何,也不是中宫嫡出,名位不正。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沈执痛苦的,是先皇后开始防着他了。
养子再如何,终究比不过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
后来琼华出生,是位公主,至此,沈执的储君之位,才再度坐稳。
也是琼华的出生,让沈执看透了许多。
后来的两年,是先帝和先皇后最幸福的两年,却是沈执备受折磨的两年,他逼着自己疼爱琼华这个妹妹,逼着自己忍耐先帝和皇后的亲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那是他的“养母”,出尘无垢,容不得他有丝毫亵渎。
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经长成,他有炽热的渴求,他头一次体会心颤。
也是这两年的伪装,让先皇后在第二次怀孕时,不再对他设防。
沈执却已不愿再赌一次皇后二胎是男是女了。
他甚至,不想让皇后再诞育子嗣。
于是,他借着前朝丞相的帮助,给先皇后下了药。
沈执原本只想让先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要她从此再也无法生育。
那时他想,先皇后没有儿子不能生育,他将会是永远的“皇后独子”,他会敬她爱她,会照料琼华,不会让她和琼华余生受分毫委屈,即便先帝驾崩,他也会是她们母女的依靠。
可他没有想到,皇后执意留下孩子,拼着性命将孩子留到了临产,最终,一尸两命。
沈执永远也忘不了皇后死前望向他的那一眼,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养子再比不上亲子,也是她十五年来精心照料的孩子。
那时先皇后握着两岁时琼华的手,递给了十五岁的沈执。
同他说:“母后不怨你,只盼你往后善待琼华,护她余生顺遂。”
沈执哭着说:“好。”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落泪。
后来沈执疼爱幼妹,百般娇宠照料,皆因十五岁那年,病榻前的承诺。
没有人知道,少年时的沈执,曾经偷偷触过嫡母的衣摆,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那些龌龊的渴望。
沈执照常娶妻生子,东宫干净的只有太子妃一人,那时京中贵女哪个不羡慕太子妃,倘若太子妃不曾偶然瞧见画像,或许一切都不会改变,或许沈执能装一辈子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