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陆白(十五) 歧路(完)……
那个清平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她们说。
有太多的人死去,自然就剩下了那样多的田,荒自然是荒了, 但比刀耕火种重新开垦丛林容易许多倍。
除却田, 还有那样多的村庄,虽说只剩了断壁残垣, 到底还有几根未烧到的梁,断墙下翻一翻, 还能翻出两只破碗,一个藤筐, 甚至运气好些,还能翻到半截锄头,拿去铁匠那里敲一敲,寻一根好木杆安上,怎么样?
除却这些,她们还能数出许多好事体来。她们当中有世家贵女, 甚至有四世三公的袁氏女, 但这样的人极少,大多还是在田里刨食的农家女, 因此三五年后,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她们最清楚不过。
她们甚至还会津津乐道她们的田——那是军功换来的,不仅分给她们好田地,还要免了她们好几年的赋税,甚至!甚至!她们辛苦攒下的封赏,是足够换一头小牛犊的!
这些赤着脚,光着胳膊, 拎着一根木棍走到健妇营门口,急切询问招募官“我的性命也值那么多钱吗?”的女人站在长安城下,惊异地发现,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个问题了。
营中让她们吃饱穿暖,再不见昔日的面黄肌瘦,青春正好,意气风发,她们腰间的小皮囊里沉甸甸,她们帐中的行囊也是这般沉甸甸。
所以,接下来,她们不是应该去享受这最美好的岁月吗?
解甲归田,或者当一个小吏,无论如何,她们有自家的屋,自家的地,自家的牛,于是尽可以在乡里寻一个健壮又漂亮的小伙子为夫,生许多孩子,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生。
她们有什么理由将长戈放低,向前一步,向死亡再一步?
可是陆白知道理由——
那道撕开的口子,就快要合上了。
乱世里,有许多规矩和守规矩的人被卷进这个残酷的世道里,再将血肉抛洒到路边的长草中。
待他们的尸骨渐渐沉下去,与泥土融为一体,上面又被农人洒了新种子时,许多新的规矩也就长出来了。
比如说,妇人能不能军功封侯呢?
开汉四百年,这原是一个妇人想都不敢想的问题,但如今,没有人再去质疑这个新的规矩。
那么,能不能再进一步呢?比如说,能不能除了那一位女侯之外,再添几位?又比如说,有没有可能,在某个荒凉的,不引人瞩目的地方,建立起一套女性官吏为主的行政班子?
陆白是不可能明白什么叫“主义”的,她没有那样的本事,但她有很朴素的认知,她知道这些被她亲手带出来的女兵女吏都是她天然的支持者,她扶她们走远些,自己自然也就能走得更高些。
经学世家不就是通过这套“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把戏,逐渐掌握了帝国中心的权力,甚至密谋发动了多次政变,成为皇帝最头疼的敌人吗?
她没有那样大的野心。
刘备不是桓帝灵帝那样的君主,她也没兴趣效法陈蕃,况且还有她阿姊坐镇!她敢有什么野心!
雍凉还很荒凉,好在她也很年轻。
韩遂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的大营还在,他的士兵还在,他的根本还在。
这个联合关中群雄进攻长安,迫使使者低头的计谋已经完全失败了,但不是失败在此时此刻,不是失败在那一面面旗帜立在长安城下的此时。
他原本是可以赢的。
赢在陆白心高气傲,捉了那几个不成器的青年人时;赢在陆白急功近利,用自己的女吏去替换乡间里吏时——那个时机!那个时机他明明抓住了!
若不是长安城中埋伏下的兵卒不堪大用!
若不是陆白这小妇人过分顽强!
她是没有陆廉那样本事的,她的仗打得不如陆廉高明,也就攒不下陆廉那般的名声,可她那样顽强!灰头土脸地撑在城中,明知这一仗若是早早投降,定然无人伤她性命,可她就是不降,咬牙硬撑了下来!
折了这样一个大跟头,她也没有逃!
而后时机仍然是在他手中的,韩遂想,他围困长安,长安兵力不足,马腾态度暧昧不明,他是可以将贾诩陆白攥在手中,慢慢同他们谈一个很好的条件。
虽说成公英被调走,可他也只行差踏错一步而已!
那两顶貂蝉冠送过来时,他早该将它们扔出去!将它们扔进营前的火堆里!给关中群雄看一看他的态度!
陆白没有被他吓破胆,那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时机,她明明应该日夜焦虑,恍惚鲁钝,可她竟然轻轻巧巧地就抓住了。
但他仍有胜算。
韩遂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他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儿郎们,他生于此,生于他们其中。
那些在长安之夜里冒死拼杀的女兵,她们毕竟是妇人。
她凭什么?
两军渐渐近了,在踏平的荒草与丘壑间,在殷红发黑的荒原上。
城头有士兵紧张地向前探出半个身子,再被队率粗鲁地一把拽回。
这并不是一定要分出胜负的战争。
——所以它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
它不关天下大势,不关公理道义,它只关系着城上城下这些人未来的利禄与名爵,因此
它真是微不足道极了。
可名爵利禄,岂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一面面旗帜跟在前军之侧,分布于两翼上,威风凛凛,声势浩大。
可那毕竟只是一面面旗帜。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陆白的前军阵线上。
二百步时,有一声声令下,弓弩手拉开长弓,举起弩机,向天空抛射。
箭雨稀稀落落,远近不足。
一百五十步时,两军的步伐也变快了,从走变成了小跑。
箭雨渐渐密集起来,良莠不齐的弓手抛射了几轮后,开始找到了感觉,而弩手还在装填。
一百步时,人脸渐渐变得有些清晰,跑步声就更加隆隆,与心跳交织在一起,有些人的手臂会轻轻颤抖起来,还有些人的五官也会跟着轻轻颤抖。
箭雨就更密了,有盾的举盾,没盾的举钩鑲,有人倒下,有人继续向前。
五十步时,双方终于能够看见彼此了,弩手紧握装填好的弩机,刀盾手跟在身后。他们惊异于那些粗糙黝黑,却仍然能够清晰看见女性轮廓的面孔,可他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对面突然就停下了!
三十步时,对着即将冲上来的西凉兵,健妇营中一声令下,弩手们拉动了悬刀!
贾诩难得换了马,缓缓行至陆白身侧,引得陈衷略有些突兀的一瞥。
但陆白不曾看他,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厮杀的双方,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看起来是冷静极了的,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枯槁得像是两片已在枝头飘落的枯萎的花瓣。
贾诩摸摸胡子,陆白终于短暂地转过头来,不作声地望着他。
“见女郎今日的气色,”贾诩笑道,“便知心中仍无十成把握。”
陆白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忽然用力搓了搓,又拍了拍面颊,而后轻轻咬住下唇。
再松开时,她的双颊似乎有些不自然的红润,但嘴唇的颜色是鲜艳了许多的。
红润鲜艳些,看着气色就好些,也就能唬住旁人,令他们以为这位主帅当真举重若轻,胸有成竹。
可她新败过一阵,哪有那么多信心呢?
“我该带些胭脂在身上。”她很坦率地说完,又转过脸去看那一面面旗帜。
她没有去等那些援军的到来,她和贾诩都知道,不能等。
这原本就是一场互相吓唬的战争,韩遂还不曾露怯,她怎么能露怯?
两军还在厮杀。
韩遂的西凉兵反击得很凶狠,前军的阵线上有了伤亡,有鲜血一丛丛飞溅起来,霎时间陆白的脸色又苍白起来。
“韩遂虽心机狡诈,却目光短浅,只知苟安哪,”贾诩突然又开口,“须臾之间,他必退兵。”
陆白似乎听到了他这句话,并且吁了一口气,可她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恢复过来。
韩遂为什么坚持不到最后呢?
因为他的老家就在西凉,他有三番四番起复的资本吗?
还是因为他的儿郎们金贵得很,他不愿意将他们的性命抛洒在这无异议的战场上?
就在这一片片战鼓与金钲的嘈杂中,就在两军绞杀的一片混乱中,韩遂的中军突然缓缓向后撤了一步。
再一步。
传到长安城上城下,突然引发了一片片如山海般的震动!
韩遂毕竟还是露怯了!
健妇营这一侧,有军官下意识转过脸,遥遥望向她们的主帅。
她刚准备下令,贾诩忽然说话了。
“女郎不当退军。”
陆白愣愣地望着他,“我军兵力薄弱……”
这个面色慈祥的老人似乎仍然在微笑,可他的眼里一丝笑意也没有。
“女郎相信关中诸将会替朝廷奉上韩遂首级?”
怎么不会呢?她下意识地刚想这样应一句,突然又是一个激灵。
怎么会呢?!
如果完全放手,他们会在绞杀韩遂的最后关头因为分赃不均而争吵起来,最后重新变作一盘散沙还算好的,最可怕的是,韩遂会再次整合他们!
理由也再简单不过,他们原本就是这样反复的人,他们也期待在这样的反复中,得到朝廷更高的筹码!
可那筹码就算给,也当给她!
“贾公谋算在胸,实在高明,”她由衷地佩服道,“天下还有贾公算不到的人吗?”
贾诩就乐了,“我非神仙啊。”
他的神情那样轻松,就仿佛他压根不在战场上。
他是看不见两军厮杀时倒下的尸首的,他也听不见他们死前的哀嚎。
可他的眼睛里清晰地有着那条路,那条向着阀阅高门而去的通天之路,他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陆白,也慷慨地将那条路径展示给她。
她要继续前进吗?
不计伤亡,用健妇营裹挟着、督促着关中联军,彻底将韩遂铲除干净,并且获得最大的功劳?
亦或者停在这里,让她疲惫的女兵喘一口气,将功劳分给马腾一些,再分给那些关中诸将一些,用更和缓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无论哪种办法,她总归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也总归是可以解决掉韩遂的。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
但她无法解决掉贾诩展示给她的那条路。
陆白第一次意识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妇人们走上的,也许并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这个岔路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