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曹操(五) 古河道
“肖似籍田, ”曹操说,“却又不尽相同。”
“确实不像,”荀攸说, “主公千金之躯,这般粗重活计岂能做得?”
“嗯, ”主公笑眯眯地看他一眼,“公达做得么?”
有人立刻将犁杖递了过来, 一向智谋双全的荀攸就后退一步, 让出后面的许褚来。
专业的活,还是得交给相对专业的人士。
许褚身材魁梧,又有力气,摘下腰间短戟递给亲兵,走上前将犁扶住后,旁边立刻有农人吆喝一声,耕牛开始前行。
这田已经荒芜许久, 哪怕烧过一回荒, 地里依旧是要细细翻耕许多遍的。若是问起农人, 农人会很为难地使劲想一想,最后吞吞吐吐说, 从李傕郭汜治乱后,这里再没有人烟。十几年的荒芜下,这片肥沃的田地已经快要看不出人类耕种过的模样, 现在想要种下粮种, 这土里许多东西都要一点点刨出来。因此烧过荒还只是九牛一毛, 此时上了犁杖,肥沃些的土地也就罢了,贫瘠些的就会让人大吃一惊:它怎么就那样硬呢?
别说比石头硬, 便是生铁也逊它三分哪!你让老牛来耕地,除非是齐天大圣的拜把兄弟,否则那畜生只会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来表达它的愤怒,断然不会乖乖替你将田地打理得一步到位。
当然,他们除了耕牛之外,还有人力在。
让人去代替耕牛,拉着犁杖一步步向前如何?
耕牛不走了,农人先是用绳子扯一扯,嘴里又吆喝几声,耕牛还是不走。
“这地硬,许是被马踏平了,”农人小心说道,“小人再喂它些草料试试。”
许褚不高兴了。
“这般懈怠,还要你这牛作甚!”他怒道,“卸了犁杖,我来拉!”
围观者议论纷纷中,农人卸了耕牛,许褚套了犁杖,往前稳稳地走几步,忽然也停下了。
这片地确实是难犁的,不知道犁铲在土下拖着什么,刮着什么,艰涩难行,直像是有两只手在地下死死地拽着这犁。
“翻出了石头不是?”有似懂非懂的人问。
“这是复耕的地,哪里来的石头?”有更懂些的人答。
“你看那耕牛耕得不情不愿,换了仲康将军也是这般……”
就在各色目光里,许褚古铜色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额头上也流下几滴汗珠,他肌肉绷紧,不管不顾地拽着犁杖奋力向前,忽然就是一声暴喝!
有白骨被翻出,散落在泥土里。
惊呼声起。
这片土地何以如此荒芜?何以那些世代耕种田地的农人不见了踪影?
白骨上裹着不曾完全朽烂的粗麻布,一望可知这具白骨生前的出身。他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多的贵人?那一双双目光吃惊地望向他,有怜悯,有嗟叹,轻飘飘地在他无法掩盖身体的褴褛上打旋儿。
“怪不得这地如此难耕,”他们在感慨之后又小声嘀咕起来,“应该也不甚多吧?”
但在那之后,许褚又犁出了些骨头,渐渐地就让这些贵人的怜悯变成了为难,再然后又隐隐藏了一丝责备。
这附近原有村庄,究竟何时消失的无人得知,那些农人死在何处,现在倒是有了眉目。
可他们要死也该死在一起才是,如何却将尸骨丢得这样琐碎分散?
马蹄踩烂了他们的脊梁,豺狼掏开了他们的肚腹,熊罴撕开了他们的身躯,一路吃,一路抛洒。
他们原该诚惶诚恐,向贵人叩首告罪,为他们的骨头挡了犁铲的路而告罪,为他们身上的破布与杂草根缠在一起,需要额外用锄头刨出来而告罪。
若他们在,他们一定会小心地将额头贴在泥土里,如此这般。
可是西凉人不曾给他们机会,羌胡不曾给他们机会,那个孱弱的大汉也不曾给他们机会。
于是他们只能散落在这即将重新播种的大地上,无言地望着准备重建起村庄家园的贵人——用他们空洞洞的眼。
“寻些妇人过来,”有人捂住口鼻,轻声吩咐,“令她们专司清理田中杂物就是。”
曹操忽然转过脸,紧紧皱眉地看着他。
“生民白骨,当妥善收敛安葬才是。”
身后的官吏就吓了一跳,讷讷应过后,又小心抬眼看看自己这位主公。
主公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心里想什么,脸上不一定表达什么,但随侍左右的官吏摸索出一点规律,于是会悄悄猜测。
比如说主公也许话说得严厉,表情也正义凛然,但他的眼睛可能会流转过一丝冷淡的,漫不经心的情绪,那就意味着这事是他“需要”这样处置,而不是他内心当真认同这样的道理。
但主公此时的情绪与他想象中很不同——那里面没有其余士人展露过的悲悯嗟叹,更没有慷慨激昂。
他望向那些被翻出来的,零零碎碎的白骨,神情却像是穿过它们,望向了另一片大地。
那应该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比凉州水土更加丰茂,气候更加温和,因此人口也更多些——不仅有原住在那里的百姓,还有许多从各地,尤其是从关中逃难出来的百姓,都去了那里。
一夕之间,白
发垂髫,樵夫走卒,还有那些村庄和城镇,都如此这般烂进泥土,再无声息。
他原以为那只是他征途中经过的一段路,走过了就走过了,谁也不会提起,提起也是无动于衷,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突然又被翻了出来,尖锐地诘问他——问他可闻到那腐烂的血腥气,问他可听见一声声嚎啕!
隔了这样久,这么多年。
他今天终于亲见了。
那个小文官心里很是诧异,不明白主公脸上为何有那样深的悔意,但他乖觉地将命令稍作改动,要了些心细的妇人来捡骸骨,再要一队民夫去村庄旧址旁挖个坑就是。
他们被不断地翻出来,不断被装进筐里,再运到他们的村庄旁,与父母妻儿,友邻宗亲埋在同一处——或许他们会说,他们并非那样挑剔的人呀!能够埋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他们已经很知足,怎么敢劳贵人赐予这样的恩典呢?
但连这样卑微而恭谦的话,他们也讲不出来了。
许褚耕了一趟回来了,很是乐观地同主公说,还成。
大家看他这满膀子的肌肉块儿,再仔细想想他的出身——没错,许褚将军出身富农,他的确是耕过田的,是个练家子,和其他人不能同日而语呀!那大家自然就感觉这个“还成”有点水分,纷纷劝说主公不如还是拿个锄头过来,装模作样地挥三下吧?
——反正这田已经犁完了呀!
主公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望向身边这群人:“犁完了?”
“自然自然。”他们连忙点头,甚至刘晔和荀攸也没忍住,差一点就想跟着点一点头。
“当真?”
在旁边擦汗的许褚就不乐意了,“诸君岂非说笑!莫说十几年不曾耕作的地,就是寻常更熟了的土地,也断没有犁过一遍就洒种的道理!”
这一群人精就变了脸,臊眉耷眼地偷偷瞪他。
犁当然不能只犁这一遍,但你怎么能让主公亲自下田去犁地啊!
“主公莫慌,这一遍,”许褚打气道,“这一遍有耕牛了!主公在后面扶着犁就好!”
主公看了一圈,很信任地冲他点点头。
农人重新给耕牛套上犁杖,主公在后面扶着犁走——
刚走出去三步,有人皱眉,有人迷惑。
又走三步,有人狐疑地凑过来看,有人悄悄走开。
但这一条垄快要走完了,主公就要回过头看了!这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主公回头看了!
有人一路小跑,跑到主公身边。
“这犁是个坏的。”他小声说,“仲康将军勇力绝人,恐怕刚刚……”
主公斜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犁过的那条垄。
很显眼,因为在许褚翻过一遍地后,这片荒田上自然有了犁过的痕迹,无数条长长的直线里,一条曲折蜿蜒的轨迹从田埂处一路延伸到自己脚下,这想无视也不成了。
“或许这耕牛也是不成。”小官又悄悄说道。
“你说这些,”曹操指了指远处,“他们也信么?”
有三三两两的羌人凑了过来,也在围观。
主公挽起袖子,“再来!”
犁一遍田当然是不够的,这里石头不多,但草根多,时不时还有散落的骨头,都需要从泥土里刨出来,再将那些大土块用锄头一个个锄成齑粉,最好是将泥土犁得如泥浆一样顺滑,这样才方便粮种生长。
天空晴得没有一丝云,河道里也干涸得快要长不出草,这样的状况下犁地,多少让羌胡有些犹疑。他们凑过来,也是想看看这位征西将军究竟是为了他管辖内的胡人不内讧呢,还是真心实意相信水会来呢?
他们凑过来看,片刻后又赶紧喊人继续过来看,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曹公是认真在犁田的,但姿态不大好看,初时有力气,虽说犁出九曲十八弯的垄,好歹也还是他指挥牛,后来力气用尽了,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跟着牛后面走,那个犁冷不丁就翻了,曹公也冷不丁就一头栽进土里。
有人赶紧跑进去,将这个浑身上下满是泥土的娇小身姿扶起来,准备给他擦擦脸时,曹公一把将人推开,起身又去扶犁。
随侍的文武在前面,想笑不敢笑,羌人在后面就无所忌惮,噗噗噗地笑。
待他们笑够了,荀攸整了整帽子,将直裾别在腰间,脱了木屐,走下了田,刘晔迟疑了一下,也迅速跟着下了田。
围观的人不笑了。
天上仍然一片云也没有,晒得人惴惴不安,但看到这群从未下过田的人笨拙的身姿,他们心中的不安又压下去了些。
这一定不是作态给他们看,胡人心里这样想,如果是他们自己用了这样大的力气去耕一块田,他们也一定想要种出点什么。
麦子也好,豆子也罢,哪怕只是长出一棵芽,也一定要种出点什么。
郭嘉不曾去田里耕种,他很狡猾地偷懒了。
当然就算他主动要去下地耕田,寻常人看到他那风吹就倒的小身板也一定不敢让他下田——许褚下田,那是正经下田,主公下田,那只能说是在学习体验,奉孝先生下田,那十足十是碰瓷了!
但是偷懒的奉孝先生一点也没有
偷懒的轻松惬意,尽管手边放着珍贵的热茶,烤好的山药点心,慢慢烧着香料的香炉,以及一张半旧但柔软的席子。
他坐在窗前,任春光铺洒在他的身上,思绪却仿佛陷入枯竭干涸的水道。
有斥候按照他的要求,沿着这条路挖了一下山地,传回来的消息令他绝望:
想在山里挖出一条水渠,将一条河的水引到十几里外的另一条河中,这是个耗时耗力耗人工的大工程。
如果他们不在乎民夫的性命,如果他们又有充足的工具,他们不计手段,不计代价,或许能在今年之内将这条河道挖通——但今岁的田是种不成了,过了耕期,哪怕再下了雨,补种些什么东西,那也比不得粮食能喂饱人了。
田里的农人说,被骑兵踩过的田,比石头还要硬!
可是骑兵在山里挥着镐头,一镐下去,又一镐下去,镐头迸开火星,下面是石头!
那就是一座石头堆起来的山!
郭嘉坐在案前,静静地望着那封文书,心中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自己对自己说,若今岁粮食不足,当如何?
冀州人带来的粮食是有限的,秦胡的余粮就不那么多了,但羌人在这里居住许多年,他们是一个不错的目标。
他也曾经一个个部族研究过,将他们彼此间的姻亲恩仇,头人声望都记在心里,他是可以从容不迫地制定出一个谋略,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地将武威万余羌人吃掉的。
吃了这些不忠诚的部族,他们的血肉可以拿来供养这群迁徙至此的移民度过一个寒冬,还可以支撑起这条人工河道的修建。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他是多么擅长用一些轻巧的小伎俩,比如一封信,一句话,一条流言,引得挚友疑心,君臣反目?
而带着百姓从绝境中走出一条路来,接手一个多么贫瘠困顿的城池,都能将它经营得繁荣安泰,这是文若的本事。
郭嘉喝了一口热茶,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像是要将心肝脾肺一起咳出去,才能得一个清净一样,直咳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像是要憋死过去,才终于渐渐止了。
有仆役跑过来,忧心忡忡地问先生要不要吃一丸药,先生也不答,就愣愣地坐在那里,对着他规划好,却不知道今年到底用不用得上的地图看。
文若,文若,他心中默默念叨着,你若是地下有知,你若是地下有知——
他盯着那地图看,目光忽然在一处定住了。
那是一条更加曲折,因此更远些的路,郭嘉没有选它,不仅因为它远,还因为它中间被一条土坡给截断了。但现在仔细再看看,他忽然发现,那条路蜿蜒向下的走向有几分像河道。
一条被山石阻隔后干涸废弃的古河道,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着他不再需要征发几千甚至上万的民夫去挖河沟了!这是天然的河沟!只需要将其中几个点重新疏通开,它自然就成为谷水的另一条支流,重新给予这片干涸的平原以新生!
他的心脏忽然砰砰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