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如果易炎刚才还觉得罗赛不对劲, 那现在却是已然发觉不对劲的是丛宁。
仅仅十余天的功夫,丛宁这人就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
这种转变在明面上,显而易见, 让人一看便知。
易炎是个聪明人, 不仅是他,几乎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曾经见过丛宁看向他们的目光。
那是一种暗藏渴望与艳羡的眼神,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观察,忐忑的试探和强烈的向往。
但傲慢是他们这群人与生俱来的特质。
他们并非是刻意针对或是忽视丛宁, 只是丛宁确实太不起眼。
他们不在同一层次上, 没有可以共同交流的话题。
因此, 即便察觉到丛宁满是忐忑想要融入他们的目光,他们也懒怠于主动向她抛出友情的橄榄枝。
当然, 除去上次见面丛宁撒谎她是想救安娜, 她也很少在他们面前强行找存在感。
久而久之, 丛宁的存在感就更弱了。而因为她身份的模糊, 到了如今, 在易炎等人眼中, 她和罗家佣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更年轻,并且不用干活。
但此刻,易炎真切地察觉到丛宁看向他们的目光中不再有那种强烈的渴望与艳羡。她的眼神很平静, 甚至带着点冷淡的意味。
不过易炎不确定, 这种冷淡是针对他们, 还是罗赛?
他只是下意识皱起眉头。
丛宁当然没有注意到易炎目光的转变。她几乎是在说过那句话后,拔腿就走,没有看在场任何人的目光,也没有心思去观察他们的反应。
一路直走左拐,再顺着旋转楼梯上楼, 丛宁脚步迅速地朝她那间位于西南角的卧室走去。
朱莉嬷嬷冲出医务室,快步跟在了她身后。
丛宁最初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朱莉嬷嬷也一直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目光严厉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直到两人到达宽敞静谧的走廊,朱莉嬷嬷的脚步声和略显沉重的呼吸方才显得清晰可闻。
丛宁在门前停下,下意识回头朝身后看去。
朱莉嬷嬷放下提着的宽大裙摆,大步上前。
丛宁眉心一紧。朱莉嬷嬷却已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同时用胖乎乎的手肘撞开未锁死的房门,带着丛宁一道进入卧室。
“丛宁,你最近几天一直在发脾气。”将房门阖上,朱莉嬷嬷回身面向少女,语气严肃地说道。
丛宁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听到这话,她直觉朱莉嬷嬷又要说教,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
但她又不想向长辈甩脸色。
“我没有在发脾气,我只是有点不开心。”
丛宁不可能将她早就怀疑伊莎·艾琳就是凶手,并且多次试图联系她,今天甚至还准备带她逃跑的事说出来。
当然,她也不会将她和罗赛的约定告诉朱莉嬷嬷。
伊莎·艾琳是身上压着几十条人命的连环杀手,没有人会同情她。自然他们也不会赞同丛宁的所作所为。
朱莉嬷嬷如果知道丛宁之所以会不开心的真相,没准会大发雷霆,认为丛宁在七年的家庭教育中被伊莎·艾琳教成了一个不辨是非的坏孩子!
她会用那种带有偏见、歧视的目光看待丛宁。
伊莎·艾琳已经被捕,这件事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丛宁不准备一直沉溺于这件事中。她计划将过往和伊莎·艾琳相处时所有值得珍藏的细节,甚至是她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全都压在心底。默默咀嚼,暗自消化。直到难受的时候才珍而重之地拿出来回味一番,告诉自己有人关心、爱护你,而你也很爱对方。
“这和罗赛有关系吗?”朱莉嬷嬷问。
丛宁缓缓抬头。
朱莉嬷嬷直白而尖锐地指责道:“丛宁,你在发泄情绪,把你的这种不开心的情绪发泄在罗赛身上。”
“昨天傍晚你闹那一通还没闹够吗?”朱莉嬷嬷情真意切地说道。
丛宁略一偏头,说:“如果我就是因为他才不开心的呢?”
朱莉嬷嬷闻言,顿时挺起因为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身躯。她说:“那我得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才不开心。”
这一刻的丛宁突然就有点伤心。
她想她是明白朱莉嬷嬷的意思的。
朱莉嬷嬷想要知道她和罗赛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好以此判断丛宁到底有没有立场生这么大气,在罗赛受伤、甚至是他朋友在场时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挑衅他?!
她决定要做一个公平、公正的老太太,来审判丛宁的言行举止是否合理。
但这原本就不公平。
因为朱莉嬷嬷绝对不会去问罗赛,问他做了什么,才导致丛宁大发脾气。
她审判的对象自始至终只有丛宁一人。
“他没做什么,”丛宁阴阳怪气,说:“我只是看到他就来气。”
朱莉嬷嬷闻言,顿时又惊又怒。而让她更生气的却是丛宁接下来的举动。
丛宁上前两步,骤然拉开房门,回身看向朱莉嬷嬷,有些生气地说:“我现在要休息,需要安静。嬷嬷是准备自己出去,还是我请你出去?”
朱莉嬷嬷一脸惊愕。
丛宁于是点了点头,说:“那就我来请你吧。”
和朱莉嬷嬷庞大的身躯相比,丛宁瘦弱的就像只营养不良的小鸡仔。但她到底是个年轻人,一旦下定决心很容易就将朱莉嬷嬷给推了出去。
朱莉嬷嬷被强行赶出卧室后,立即回转身看向丛宁,“丛宁你——”
‘砰’的一声,房门在朱莉嬷嬷眼前重重阖上了。
在丛宁走后,楼下医务室里的气氛多多少少有点古怪。
罗赛表情沉默,脸色很差。
易炎神情严肃。可很快,他发觉自己对丛宁这人似乎太过关注。而这着实是没有必要的一件事,便立即收回看向丛宁背影的目光。
安娜神情复杂,隐隐似乎有些不爽。但很快,她也像易炎那般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只有罗茜一直看着丛宁离去的背影。
而一旁的费洛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生动地朝上一挑,粗声粗气地说:“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她发脾气。”
“她发脾气还怪好看的。”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顿时,屋内众人纷纷朝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在说——看,这有个傻逼!
费洛其实不傻,他当然知道丛宁方才下的是罗赛的面子。对此,他觉得既陌生又奇怪,但并不像易炎他们那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丛宁身上。
人总是会有情绪的。
费洛低头,继续去观察罗赛右手手腕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血肉造成的有着完美闭环的伤口。
但很快,他觉得额头凉飕飕的,渗人的慌。
他有些莫名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罗赛阴沉、不善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十分渗人的打量,似乎想要知道他刚才说那句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朱莉嬷嬷被丛宁赶出门后,下意识要拿钥匙开门,等想起丛宁卧室的钥匙早在昨天傍晚就被罗赛收走后,顿时有种有气不能出的憋屈感。
叛逆,实在是太叛逆了。
她得叫夫人快点回来治治这孩子!
丛宁猜到朱莉嬷嬷的气急败坏,但她并不在意。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休息。在简单洗漱后,她泡在浴缸里发呆,等皮肤被泡的发皱,她才没什么力气地起身,擦干净身子,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
丛宁挨到很晚才真正睡着。但她睡下后,却不可抑止地梦见伊莎·艾琳。
伊莎·艾琳正在教年少的丛宁认字。那些字并不复杂,有着简单的笔画,和最寻常的意思。
最开始是一个‘鱼’字。
伊莎·艾琳纠正丛宁的读音,然后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小鱼。但她画的太过抽象,丛宁没立即反应过来。于是在下一次上课时,她提前为丛宁准备了许多有着生动图画的卡片。
丛宁十一岁到罗赛家时,不仅是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的问题。
她是压根就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也不会写。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在家接受家庭教育。不然作为十一岁的大龄儿童去上学却不识字,指不定会被南岸同龄的孩子怎么笑话。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会将丛宁当作弱智对待。就像那十三位被丛宁的愚钝气走的家庭教师。
他们离职时,一致对外宣称丛宁有认知问题。
伊莎·艾琳却和他们持相反意见。她认为丛宁很正常,不是太聪明,但也绝对不笨。
在她看来,丛宁只是启蒙和入世都相对太晚,还是一个小婴儿的状态,所以天然地缺乏某些常识。
艾琳性情内敛,在教学上相对古板,但对丛宁自始至终都有着很好的耐心。
学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丛宁不爱学习,伊莎·艾琳也相对纵容她。她甚至允许丛宁实在是坐不住时去楼下花园玩,或者是去后院给党梵新买的那匹马铲屎。
即便那时是规定的上课时间。
当然,这些都是独属于她和丛宁之间的小秘密。丛宁每次在上课时间去给党梵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动物铲屎时,都是悄悄去的。
这是一项让丛宁感到放松的体力活动。
总而言之,丛宁对伊莎·艾琳的感情,并非是由金钱买来的,而是由于伊莎·艾琳付出的时间与精力。
七年的时间,除去寒暑假,伊莎·艾琳几乎会在每周的周一到周六的白天都陪在丛宁身边
梦境中,丛宁依旧安坐在那间专为她辟出来的小小的教室里。她对面是一块写满粉笔字的黑板,而伊莎·艾琳正手持一本历史书籍,身体板正地站在她的座位旁讲课。
丛宁不想学习了,于是伸手拽住艾琳的衣摆,说自己想去给党梵新买的那匹马儿铲屎。
艾琳还没答应,丛宁却又突然一脸委屈地看着艾琳,问她是什么时候去杀的人,为什么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梦境中的艾琳恢复了她原本的金发,一头秀发微微卷曲,发尾刚好抵到肩膀下方一点的位置,显得十分文雅。
听到丛宁的问话,她放下手中的书籍,细细想了想,然后语气平静地说:“是抽空去杀的。”
丛宁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艾琳又说:“一般是在寒暑假杀人。如果是教学时间,那我会抽礼拜日不给你上课的时间去狩猎。”
丛宁闻言又急又怒,气的脸色扭曲,泪珠像不要钱似的一颗颗急速朝下砸。
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艾琳的身影突然淡去。丛宁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等她张开手时,手上已满是温热的鲜血。
丛宁知道,艾琳不久将会被判处死刑。
杀人总是要偿命的,更何况压在艾琳身上的从来就不止是一条人命。
但知道艾琳该死是一回事,止不住地为她难过却又是另一回事。
当天晚上,朱莉嬷嬷来敲门叫丛宁下楼吃饭时,她没有应。
翌日一早,朱莉嬷嬷再来敲门,她却是脸色平常地将门打开,径直越过朱莉嬷嬷朝楼下走去。
到达餐厅时,罗赛坐在餐桌前正在吃早餐。
丛宁脚步一顿。
罗赛侧头朝她看来。
丛宁目光冷淡地同他对视一秒,径直上前,端起餐盘去到西厨,拉出藏在岛台下的凳子,背对着罗赛坐下,低头吃了起来。
罗赛脸色一沉。但很快,他面色恢复寻常,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继续用着早餐。
早、中、晚,丛宁一天平均会见罗赛三次。
刚开始,她还会置气不愿同罗赛在一张餐桌用餐,后来朱莉嬷嬷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却先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便不在刻意如此。
只是用餐时,她的面色仍旧冷淡,并且极力避免和罗赛有目光接触。
丛宁一直在等待,她在等待开学,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将她心中有关伊莎·艾琳的伤痛磨平。
但恰恰相反,对伊莎·艾琳的情感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减,而是逐渐浓烈起来。
丛宁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艾琳,有时是在课堂上的往事,有时是不久前她给伊莎·艾琳发消息,而艾琳如约而至的画面。
丛宁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她觉得她不该给艾琳发那条消息,更不该将和艾琳约定见面的地点透露给罗赛。
她的情绪一日比一日差,加上炎热的天气,双重攻击下,她胃口变差几乎没什么食欲。
一日,丛宁躺在床上,因为伊莎·艾琳的事默默流泪。朱莉嬷嬷上楼叫她下楼吃午饭,丛宁直接不应。等嬷嬷再次敲门时,丛宁十分艰难地打起精神,隔着紧闭的房门解释说自己没有胃口,不想吃饭。
丛宁是真没有胃口。而且她觉得在床上躺久了,哭的时间长了,她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软乎乎的没什么精神。
她不想吃饭,也不想动,就想任性地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但敲门声停歇不久,却再次响起。
这次,门外的人是罗赛。
丛宁判断出门外的人是罗赛完全是猜的。因为门外的人自始至终都很沉默,不像朱莉嬷嬷叩两下门就要扯着嗓子叫她一声。
既然门外的人不出声,丛宁自然也懒的理他。
丛宁翻了个身背对房门方向。不多时,规律的敲门声停歇,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丛宁十分熟悉、并且曾经习以为常的声音。
钥匙插入锁孔,停歇一下,再轻轻转动
丛宁倏地翻身而起。
罗赛有她的房门钥匙。这一点,丛宁以往并未觉得任何不适,但现在随着锁芯的轻微转动,丛宁却是莫名的火冒三丈!
她噌的一下从床上溜了下来,没有穿鞋,垫着脚尖迅速跑到房门侧方的位置,侧身靠着墙壁屏住呼吸。
‘咔哒’一声,房门被人打开。
罗赛半只脚刚一踏入,就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丛宁在罗赛进入房间的一瞬,像只狩猎的母狮子般带着重重怒意扑了过去。
她直接跳到罗赛身上,两只腿缠住他的腰腹,手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借着弹跳的惯性,将他重重扑倒在地。
避开丛宁的偷袭,对罗赛而言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就在他侧身躲避的一瞬,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站在门外的朱莉嬷嬷,思绪急转之下,他没有避开丛宁扑来的身体,而是下意识将房门重重阖上。
门外,朱莉嬷嬷偷窥的视线被阖上的房门挡住。屋内的罗赛也被丛宁扑倒在地。
丛宁气势汹汹地骑坐在罗赛身上,二话不说,提起拳头就开始揍他!
天知道她在看见伊莎·艾琳被捕,狼狈地趴在地上,又被那名军官毫不留情地踩脸时,她就想这么对罗赛了!
丛宁激动的面色通红,感觉肾上腺素在一秒之内冲到天灵盖的位置,紧张的都快不能顺畅呼吸了。
罗赛自然不可能任由丛宁胡作非为,他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察觉房门阖上,朱莉嬷嬷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他伸手迅速钳住丛宁的双手。
丛宁挥出的拳头被罗赛轻易制止,她本就不够冷静,当下立即挣扎起来。
罗赛见她还不死心,捏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丛宁揍人的节奏被外力打乱,再加上挣扎之下身体惯性的原因,当下,不可抑止的朝前扑去
嘴唇触碰到另一个温热的物体时,丛宁第一反应是这玩意好软。
她双眼圆睁,瞪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乌黑幽暗的眼眸。
时间似乎凝固了下来
但也仅仅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一秒钟后,丛宁重新坐正身体,依旧以一种骑大马的姿势骑在罗赛的腰腹部位,她的两只手的手腕也仍旧被罗赛紧紧捏着。
丛宁动了动,没能将手挣脱开。
罗赛明明被人死死压在身下,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神情却淡然自若到好似在沙滩上晒日光浴般。
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丛宁的表情。
丛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这是在挑衅!
她气急败坏,怒而吼道:“你看什么看!?”
罗赛闻言,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刚被丛宁吻过的唇瓣,松开抓握丛宁双手手腕的手。
被丛宁吼过后,他倒是不看丛宁了,微微侧过头去,神情中隐约有几分怪异。
过了会,他蓦地抬眸看向丛宁,“你——”
罗赛的话没能顺利说下去,因为他的脸被丛宁伸手珍而重之的捧住了。
丛宁小心翼翼的捧着罗赛的脸颊,将他的脑袋摆正后,她又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翌日:丛宁 卒(明天可能小修最后一段,也可能不修
不过我现在没存稿,也只有较为笼统的大纲,所以写成什么样就看当天的状态(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