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冬雪·爱·画地为牢
张怀瑾将江未已软禁在公馆里,叫下人盯紧了她的行踪,大门紧闭。
还未已对此没说什么,只一人倚靠在阳台上默默抽烟。
隆冬,上海银装素裹,她只披着一件黑色束腰长大衣,不知冷似的依着阳台栏杆,对着茫茫黄浦江面望得出神。
指尖的女士烟燃到了末尾,江未已视线游移到公馆的围墙上。
围墙不高,墙顶镶嵌着古铜色的尖刺,像一只忠诚的犬对不速之客亮起的森森白牙。她倏忽间笑了,想当年对铜墙铁壁的王公馆她都来去自如,如何就能被这矮矮的一方围墙挡住了去路
“小姐,回屋里来吧!外头风大,见是又要飘雪了,小心冻着。”
晓云在屋子里喊道。
江未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走到一边的竹藤椅上躺下,只幽幽地道一句:“是啊,又要下雪了。”
晓云知道江未已的脾气,便没再强求她进来,只回卧室里拿了条毛绒毯子给她盖上,在江未已身边蒸上红泥小火炉。
晓云转身进了屋子继续打扫,她惯了干活时同身边人唠上两句,对着江未已也不例外。
“先生夫人都住在小白楼,却是一连几天都没有碰面,新婚的小夫妻都这样,一闹别扭便谁也不理谁的,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还不是一头先软,床头打架床尾合啊?”
说罢,晓云又语重心长道:“夫人可别怪先生,先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昨日还不是拎来大包小包滋阴补血的药材,挂记您快来月事……”
她抬眸望向阳台外,小火炉热气蒸蒸,江未已头倚着藤椅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晓云于是自言自语起来:“您可别怪晓云说话不讲规矩,晓云从广州到上海,服侍过的主家得有六七户,像你们这样的可见的多了。先生和小姐都年轻,结婚头三月是甜甜蜜蜜的,闹起别扭来吹胡子瞪眼,偏是谁也不让谁。别家好说还有长辈的做和事老,可怜张家,偏是冷冷清清的……”
晓云遥遥地望一眼阳台外藤椅上那个伶仃的背影,低下头去擦手中的杯子,暗自叹了口气。
张怀瑾回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天边却团积着厚重的葭灰色云层,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雪。
他本是要回卧室取件要紧的东西,哪知刚一推门,便见阳台外的躺椅上兀自躺着个人。
他在门外没有进来,只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似是看痴了。
自他软禁江未已以来,江未已一直都没有出过小白楼,他安排看守她的人成了虚设,她似乎压根没有想要逃出去的意思。
但她愈是安静,愈是顺从,他便愈是不安,愈是难过。
怕外头风大着凉,张怀瑾走到江未已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
“外面风大,进屋里睡吧,别着凉了。”
江未已没有醒,她抱着双臂靠在藤椅一角,眉头皱得很深,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不,是很不舒服。
她的呼吸急促,手臂几不可见地颤抖着,表情十分痛苦。
张怀瑾眼睑微颤,伸手去探江未已的额头。
一摸之下,额头滚烫。
张怀瑾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揽腰抱了起来。
江未已身子很轻,瘦得伶仃,抱在怀里像是没有重量。
张怀瑾低头望着她,深深地、深深地叹气。
将她抱到床上,张怀瑾到浴室接了盆冷水,将浸了冷水的毛巾盖在她的额头。
正给她盖被子,江未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推了他一把。
张怀瑾这回可算是被气笑了。
窗外缠缠绵绵地扬起了雪花,风卷着冰蓝色的冷雾从窗外吹了进来,江未已冷出一个机灵,方才幽幽转醒。
她的大脑很混沌,揉着眼睛四周逡巡一番,刚疑惑自己怎么从阳台进了卧室,视线一瞥,便跌入一双隐隐含怒的眸子里。
“你怎么回来了?”江未已错开眼神望向别处,她烧得喉咙发干,开口的第一句竟沙哑得几近失声。
“我当你是什么大字画上的摩登女郎呢,大冷天的在外头吹风,还将自己冻得发了高热,我要是没回来,你就等着雪里埋吧。”
他起身关了窗,走向客厅,循着记忆在角落找到了药箱,药箱里常年备着西药,他在一堆药盒里看过去,最后抓了几粒退热的阿司匹林。
张怀瑾端着药走向一边的茶几,保温壶中恰好还有热水,他于是拿杯子盛了热水,加冷水调温了,将药碾成粉末倒进温水里。
张怀瑾走回卧室,扶江未已半坐起来,把药递到她唇边。
“把药吃了。”
窗外黑云漠漠,天色极暗,床头拉着一盏小台灯,明黄色的灯光将两人圈了起来。江未已半个人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赫然逼近的木檀香令她慌了神,明明她才是发着高热的那个,身后妥帖的胸膛却格外滚烫。
见江未已不动,张怀瑾深吸一口气,沉声又道了一便:“把药吃了。”
江未已皱了皱眉,乖乖张嘴。
她就着张怀瑾的手抿了一小口,舌尖传来的苦涩令她不禁吐了吐舌头。
“好苦……”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苦?你不是铁铸的罗汉吗?怎会怕苦?”
江未已实在没力气同他舌枪唇战,偏过头去不再喝了。
张怀瑾强压着怒意,一字一顿道:“把 药 吃 了。”
江未已来了气:“我不吃,你能拿我怎样?”
张怀瑾被气笑了,他抬手抵住她的下颌,强叫她抬起头来。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你怎样都可以。”
江未已杏目铮圆,她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夺过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药。
眨眼的功夫,一杯药便见了底,江未已用手背擦着唇角的水渍,把水杯推回给他。
“我喝完了,你走吧。”
不想张怀瑾却挑了挑眉:“我走?要走的可不是你么?”
江未已冷笑:“不让我走的人不是你么?”
刹时无言,张怀瑾抬手拉灭了灯,环着她慢慢躺了下来。
风格格地撞击着窗户,冰花在玻璃上野蛮生长,气温刹时间骤降下来,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张怀瑾从身后紧紧搂着她,江未已没有推开,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彼此需要一些谅解、一次沟通,却都把行动付诸于沉默,任灵魂在沉默中叫嚣,任焦虑疯长。
最后,他们彼此都听到了冰花龟裂生长似的咔嚓咔嚓声。
那是灵魂破碎的声音。
“对不起。”张怀瑾哑声道,“对不起。”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但不要拿身体胡闹,这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你一向不病则已,生起病来比一般人来得都凶,得小半个月才能好全,你只是在瞎折腾自己。”
“你想去参军,我明白,明白你的家国大义,明白你心里一定在怨我困住你,怨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去参军,甚至是跟你一起。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两袖清风,你可以慷慨救国,那是因为你了无牵挂。可我呢?我肩上还扛着张家,远在英国的姊姊妹妹张着嘴等着吃饭,他们的命都拴在我这,我还能怎么办?你能让我怎么办?”
“你要是生气,便生气好了,至少在我的金丝笼里,你还能好好地活。”
风更凶猛地撞击着窗户,屋内回荡着玻璃震颤的砰砰声,怀中的江未已依旧沉默,她弓起身子,身子缓缓蜷缩起来,她紧紧将自己抱住,双肩不住地翕动起来。
“对不起……”
房间里响起了细微的呻吟声,声音从最初的隐忍哽咽,到不住抽噎、嘶声裂肺,崩溃大哭,她全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像积压在灵魂深处的悲痛终于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命运的独木舟上,一头是她的爱人,另一头是饱受战争之苦的千千万万人。老天总是喜爱人面目全非的样子,喜爱她四处求告“我该怎么做”的样子,像从前的很多很多次一样,没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该怎么选,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哪条路才是对的。
“张怀瑾,对不起、对不起……”
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是无奈、无助、无望。
这一天,他们对彼此说了很多“对不起”,却从未恳求对方的原谅。
他们知道,“对不起”本身,其实只是没有意义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