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都记得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吗。
罗恩愣愣地看着库赞那双手抱着后脑勺，打着哈欠缓步走远的高大背影，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驼红的醉意涌上他苍白的脸，让他的双目瞳孔周围的血丝更加浓郁了。
他转过身，再次把目光落在那一块墓碑上。
“库赞他经历了很多。”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仿若云烟的惆怅。
泽法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罗恩的身后。
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让整个墓园都笼罩着一层迷茫的雾气。
罗恩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泽法静静地看着海军少年的背影，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很清楚此时此刻的罗恩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所遇到的，是这片大海上所有海军都必然会遭遇的难题。
所谓正义，是崇高的，是伟大的。
肩负着这种信念的海军，他们的心中对对错有着清晰的界定，对善恶有着明显的憎恶，并且直面本心，尽其所能。
真正的正义，是勇敢地跟一切的罪恶抗争，是保护需要保护的弱者，是维护大众的利益。
正是因为这样神圣、崇高、伟大的理念，才会有那么多对这个理念心生向往、憧憬不已的年轻人，选择披上军服，充满热血地走上海军的道路。
可一切崇高和伟大，必然意味着牺牲。
无以计数的海军，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中，逐渐对正义丧失了希望，心灰意冷，然后变成了一具披着正义披风的木偶。
有人从此变得懒散、变得没有所谓；
有人甚至一蹶不振，放弃了初衷，跟罪恶同流合污；
有人变得贪恋权势，开始钻营，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泽法很清楚罗恩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
他也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战友，失去过最重要的家人。
为了践行正义所付出的代价，沉重得让人窒息。
而这些代价和牺牲，也成了困扰他泽法日日夜夜，剥夺了他睡眠的梦魇。
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熟睡，就会再次见到曾经死去的那些人的容颜，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他们死不瞑目的面孔。
泽法无数次都会痛恨、愧疚，如果……如果自己能够保护好他们……结局，或许是不是就会变得不太一样了？
罗恩这时候所遭遇到的困境，泽法碰到过，而且还不止一次。
这是足以轻松摧毁掉一个人意志的。
是从此一蹶不振、屈服于残酷的现实，放弃对理想的追求；
还是再次鼓起勇气，肩负着逝者的愿望和生者的期盼，再度迈出全部的人生，成为一名真正伟大的海军？
这是一个问题。
而这是罗恩自己必须弄清楚的、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完成的问题。
雨仍在下着。
罗恩仍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雨拍在他的脸上，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泽法并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直到某一刻，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罗恩，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泽法老师，您后悔过当海军吗？”
泽法闻言忍不住愣了愣。
他看到面前的海军少年，缓缓地转过身，仿佛失去了焦距的双目呆呆地看着自己，心中竟是莫名一颤。
后悔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如果不是在这海军埋葬烈士的墓园中，
如果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深受打击的少年，
他大可以轻松一笑，然后大大咧咧地道“老夫当然不后悔”。
可是，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如此不走心的话，真的能够帮助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海军少年走出阴影、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自然是不能的。
他看着罗恩。
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留着伤痕，凌乱的黑发在雨中粘成一团，嘴唇苍白。
穿着的那一身西服下，那件白衬衫已经再次渗出了刺眼的血迹。
泽法苍老的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
看着面前这个海军少年，他蓦然想起了年轻时代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好像也是像他一样，咬着牙、流着血，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吧？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懵懂而天真地向往、憧憬着正义，想要去拯救这个肮脏透顶的世界，想要守护内心那一片纯洁的沃土。
可现实很残酷。
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海贼的自己，号称“不杀”的海军大将，却连自己的家人和学生都没能够保护好！
不后悔吗？
狗屁！
怎么可能不后悔！
他后悔自己没能够变得更强，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和学生；
他后悔自己没有做得更好，把新世界那一群罪恶滔天的大海贼全部讨伐一空！
过去数十年，
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对着照片黯然痛哭。
那一条条鲜活的、倒在他身边的生命，化作一团由自责、愧疚和无力所凝聚而成的阴影，永永远远地笼罩着他。
但是，
但是！！
每当黎明降临太阳升起，
每当灿烂的阳光把那一面雪白的海鸥旗照得闪耀动人，
他都会收起内心所有的负面情绪，
再次披上一袭正义披风，
大步走出门。
想到这里，泽法忽然笑了起来。
“跟老夫来。”
说完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径直转过身。
罗恩一愣，下意识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了这新修的坟墓，继而又缓步穿过了一道矮矮的长廊，直到某一刻泽法停下了脚步。
“到了。”
泽法的声音莫名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罗恩抬起头，那一张木讷的脸上骤然动容，瞳孔猛地收缩。
坟墓，
漫山遍野，
简直数之不尽的坟墓，
从他们的脚下一路延绵到远方视线的尽头，
看得人头皮发麻，
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些坟墓的墓碑绝大部分都已经很是陈旧，上面雕刻着的字已经被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打所磨灭，变得模糊不清。
罗恩仿佛明白了什么。
泽法笑了笑。
他缓缓迈开了脚步，粗糙的手，微微颤抖地在面前的一块墓碑上轻轻摩挲而过。
“这是托特，海军少将，是个很倔强的臭小子，死在了二十年前金狮子入侵马林梵多的那一战；”
“这是卡斯德，海军上校，顶着个大光头，军服总是脏兮兮的，二十五年前跟随卡普追击罗杰海贼团的过程中被杀死；”
“这是莱纳尔，海军准将，他老爹是老夫的部下，死在了白胡子的丛云切刀下；”
“这是戴夫，海军中校，他的灵魂被big·mom收走了，他的儿子现在也是一个海军中校了……”
空旷、死寂的墓园中，传出了泽法寂寥、平静的叙述。
他每走过一座坟墓，就在那墓碑上轻轻地拍了拍。
动作轻柔，眼神感慨，仿佛在跟自己的老朋友在打招呼。
罗恩满脸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胸腔中那一颗仿佛停止了跳动的冰冷心脏，渐渐出现了温度。
明明墓碑上已经被风雨洗刷了名字和印记，
可泽法老师依然清晰地记得这里埋葬着的每一个人的身份、性格、出身和军衔。
他记得。
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