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堂
日薄西山,天边的光彩渐渐被灰暗垄去,鸟雀擦过景都的上空,飞回郊外的山林。
永宁侯府里,两列身着白色素服的丫鬟仆人正簇拥着前方的年轻女子向灵堂走去。
那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发饰简单而精致,虽然穿着朴素的丧服,却难掩娇美的容貌,风姿绰约。
“小六身边的人都是死的不成,那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小孩子,竟然让她跑到灵堂那边去了。”梅氏一改往日的温和,一边快步地向前走,一边又低声斥着旁边搀扶她的大丫鬟,脸色很是难看。
后面的丫鬟婆子死死地低着头,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绿筠虽然被主子一路斥责,有些难堪,却也不敢辩解,只得在梅氏停顿的功夫里小声地宽慰道:“六小姐毕竟是主子,且之前由老侯夫人养着,真想要做什么,下人们也拦不住的。夫人和少爷想到这点,应该不会对奶奶多加苛责。”
梅氏听着,脸色虽和缓了些,心里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狠声道:“不管怎么样,母亲都把小六明确放在我这里照顾的,现在她一个人跑到了那里去,我总归是要担几句问责的。今天这事,怎么也不能算了,回去以后,她身边的那些下人定要好好收拾。”
绿筠仔细着梅氏脚下,低声说了个是。
她身后的的几个丫头却狠狠地瑟缩了一下。
到了灵堂时,梅氏顿了顿,才抬脚走了进去。今夜是停灵的最后一夜,明天就要出殡了。四房的太太少奶奶们全部都在灵堂守灵,本来梅氏作为大房长媳也应在此处,杜氏让她照顾叶昭瑜,才免了来这里日夜跪拜。
本是一份轻松的差事,没想到成了这样,梅氏暗暗咬着牙,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在最外围的蒲团上跪着。
抬头望去,太太们都跪在蒲团上,丫鬟替他们在前面扔纸钱。
一群妇人中,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异常明显,身边的丫鬟把纸钱递给她,她再把纸钱送进火盆。
人虽然是小小的一团,跪的却很端正,安静地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大太太杜氏知道梅氏来了,顺着身边丫鬟搀扶的手站了起来。转过身子,眼睛锐利地扫了一圈,在白色的小身影上顿了顿,走了出去。
梅氏赶紧跟着杜氏出了灵堂。
叶昭瑜面无表情地往火里扔着纸钱,火光映照着一张苍白而有些稚气的脸。她不过六岁,听见噩耗后就一直病着,病中少食,神思忧郁,硬生生将脸上的圆润消减了许多,面皮紧紧贴着骨架,眼睛有些呆滞而无神,仔细端详着,竟让人觉得害怕。
她不关注旁边三房的太太们时时的打量,不受任何事物打扰,只一心一意烧纸钱。
几个太太的余光瞥着杜氏和梅氏婆媳二人离去的背影,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看笑话般,互相私语几句。
偏房里,杜氏看着这个儿媳兼外甥女,尖刻的面上满是怒意:“让你照顾她,她怎么一个人跑灵堂来了?”
梅氏心中叫苦:“下午六妹妹醒来后,也没有哭闹,给她喂药,也乖乖地喝了。后来闽南老家那边打发人来说缺东西,儿媳想着走一会儿也没什么,便去料理了。不成想六妹妹在儿媳走后竟将贴身的几个丫头都支了出去,又趁着院内换守的功夫溜出来,儿媳也是母亲派人来通知后才知晓的。”
杜氏闻言冷静下来,“闽南那边的人只怕是有意使人来唤你的,也罢,总归是小孩子想看祖母最后一面,只不过白白让那三房的人看了笑话。”
然而想起叶昭瑜出现在灵堂时,其他几房眼里隐隐的幸灾乐祸,她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阵火气:“六丫头年纪还是太小了,不适合呆灵堂,待会儿你把她带回去吧。”
梅氏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应了。
“明天发引,也不要让她去了,小孩子家的,免得冲撞了什么。这些日子,你把她看住了,不要让闽南老家的人和她有什么接触。”
梅氏一怔,抬头看了眼婆母,心紧了紧,低声道是。
“咚,咚” ,“咚,咚”,二更的打梆声传来,灵堂火盆里昏黄的光跳动了两下。一天下来,三房的太太们显得有些疲惫,脸上都是倦怠的神色。
杜氏终于回来了,梅氏跟在她后面,略低着头,看不清脸。
叶昭瑜还是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烧纸钱,好像只会这一个动作。
大太太杜氏走到叶昭瑜身边,横眉舒缓,嘴角含笑道:“好孩子,跪了几个时辰了,你祖母在天上定能知道你的心的,可怜你小小的年纪,还病着呢。就先和你大嫂嫂回去吧。”
话落下,梅氏赶紧上前要把叶昭瑜扶起来。
叶昭瑜动也不动,只如木头人般扔着纸钱。她人虽看着又小又瘦弱,腿却像是钉住在地上一般,梅氏一时间竟拉不起来。待她准备强行将叶昭瑜拽起的时候,无意间对上了叶昭瑜的眼睛,愣了一下,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弥漫心底,梅氏有些踌躇。
叶昭瑜静静地看着梅氏,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又透彻,似乎能直照进人心底的龌龊。
杜氏见状不由皱了下眉,对梅氏有些不满,向后边几个粗壮的婆子看了一眼。
几个婆子立马会意走上前,一个抱住叶昭瑜的腰,两个去抬腿,生生地将叶昭瑜抬了起来。
叶昭瑜并没有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灵堂中间的棺木。
上好的棺木边缘刻着金箔,大把大把的纸钱投进几个火盆里,这几天来吊唁的都是大崇王朝里极有身份的贵人,和祖母悲苦的后半辈相比,她的丧事风光又体面。
祖母在路上会孤独吗?
走的时候是不是还在为她担心?
似乎是昏黄的光线太过晃荡,被婆子抱在怀里的叶昭瑜眼前水光模糊地看不清棺木,她喉中哽咽,出不了声音,小小的手臂向棺木的方向费劲地抬起,心中涌起的巨大悲恸让她浑身僵硬,用尽全力想要喊出什么,却怎么也喊不出。突然喉间一阵腥甜滑过,叶昭瑜手臂垂下,脑袋软软的抵在婆子的肩膀上。
余光中,梅氏满脸的慌张,杜氏的惊愕,许许多多人的骚动,许多人在喊她:
“六妹妹。”
“六丫头。”
“六小姐。”
。。。
还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似有似无,似远似近,音中一如既往地含笑,熟悉又想念。
“昭儿。”
“祖母。”
叶昭瑜终于喊出了声来。
轻的几乎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