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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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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是元娘呢?她那性子可不是会害人的。”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人越老实下手愈发狠辣啊,孩子也害啊。”

    “就是,那日还哭得凄惨,竟不想全是做戏。”

    ……

    经历司外人头攒动,只见牌匾高悬,已不见门堂,一如陈状元被问审那日三位大官坐镇其中,可今时跪在那儿的已是元娘了。

    尹姝就站在人丛外,看着那个会唤她阿姝的人跪直了身却是连一声辩驳也无,霎时红了眼。她预想过这一幕,可当真真切切看到时,心口还是难掩一痛。

    那个心善敦厚的元娘不该如此的。

    高堂之上仍旧是一道熟悉不过的身影,似是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的清冷凉薄对上了她眼眶的微红潮润,尹姝慌忙别过眼去,不叫他看见。

    今日今时再想起他的那句“那如今你可还信她”,也只觉着自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人心,他比她看得透些,她终究是成了当局者。

    廖向征与刘豫坐于堂中亦是一言不发,方来时见是元娘,煞是惊愕。廖向征更甚,这脸也疼得紧,凶手就在身侧,他却是毫无察觉,叫一众人看了笑话去,想来也是可悲,他竟从未怀疑过她,“邹元氏你……你为何杀人!”

    元娘回道:“民妇没有杀人。”

    这说辞想是卫骧也常听闻,若是有人开口便认罪,那才叫人生疑,他直截了当道:“邹仕轩一家死于夹竹桃,而非菇毒。”

    众人哗然。

    廖向征这脸更疼了,早知今日就告假,好生待在家中,哪里会在这儿丢人。一向碎嘴的他难得闭口不言。

    卫骧问道:“邹元氏,你可认得夹竹桃?”

    “认得。”元娘并不否认倒也出人意料,她话音轻缓,也并未因卫骧这一问而发急,“庄子的后山上有夹竹桃,民妇拾柴之时见过几回,有听人提及过这是毒物。”

    “只是见过几回?”元娘这话哪叫人信服。卫骧眼梢一抬,司役会意,递上了两根粗木枝摆在元娘面前,“你认认这个。”

    元娘看了两眼,并未说话。

    “昨夜你屋中要烧炕,我命人送了一堆柴禾去,你倒是烧了,可偏巧拣出这两根丢了,为何?”

    元娘迟疑半晌,“这是夹竹桃枝,烧出的烟气亦有毒,民妇便拾出来了。”

    柴禾中有夹竹桃?

    这三个字落入尹姝耳中,只觉得阵阵发凉,昨夜她就想着卫骧已对元娘生疑,为何不将她问罪,原是在此等着,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捆柴竟是卫骧给的,他竟是想借以此来试探元娘。

    “夹竹桃枯木与寻常枯柴模样相仿,拾柴者生怕大意混淆,不常在夹竹桃旁近捡柴。你说只见过几回,却能在夜里确切辨出柴禾中混杂的夹竹桃枝?我只叫人放了两枝,偏叫你都挑出来了?”

    能如此知悉辨别,哪里是只看过两眼就有的本事,无疑是元娘说谎了。

    卫骧接连问道:“邹仕轩家中的药帖是从你家中取走的?”

    “是。”

    “他为何要来你家取药?”

    元娘接着他一番话道:“只是顺道拿的,小叔与弟妇白日繁忙,素来都是将安哥儿送到我婆母这儿照料,这几日皆是小叔下值后来家中接走安哥儿,那日他来时说家中药不够,婆母便叫我将家中的匀了些给他。”

    卫骧眼底浮起微芒,“于是你在药帖中混入了夹竹桃。”

    “从未。”元娘矢口否认,“那药是我前几日才从回春堂买回的,皆是原封不动交由他手中。”

    “可他才从你这儿拿走了药帖,夜里就死了。”

    “我当真不知药中的夹竹桃从何而来。”

    不论卫骧如何问,元娘皆是一句不知,犹如棉花槌打鼓,甚是无力。邹氏疯了,问不出什么来,唯有元娘一人与此案相关,可又怕她一句里就有半句谎。

    “你既不愿说,便由我来。”卫骧知晓元娘嘴巴紧,若真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尹姝又怎会被她骗得团团转,那个就连被他呵斥也神色未改的姑娘今日却偷偷红了眼,躲在人后也不愿上前。

    “如我猜的不错,你不但在药帖中混了夹竹桃枝,邹家后院的水缸中亦有。依照邹氏所言,邹仕轩喜菇十余年,自然也是有了善辨好毒的本事,你不好再做文章,便将毒下在了水中,那日偏巧下雨,邹林氏以为水中的夹竹桃枝叶是被雨打落的枝桠便未在意,水中之毒虽不致死,却能叫人腹痛,二人皆以为是寻常吃岔了东西,便煎了一帖药吃,殊不知本该救命的药却叫人丢了性命。”

    话音落下好半晌,高堂内外鸦雀无声,无一不惊愕。

    刘豫为官数十年,也未曾听过夹竹桃杀人之事,他知晓话从卫骧口中说出必是有了证据,可他仍有疑虑,“为何用的毒物偏偏是夹竹桃?”又是水中毒又是药中下毒,即便是要杀人,何至于如此繁杂。

    卫骧余光一掠,落在了堂外那道娇小的身影上,“因为尹姝。”

    “尹姝?”刘豫大骇,却又不解其意。

    躲在人丛后的尹姝亦是乍然抬眸,不可置信,此事与她又有何干?

    “邹元氏知晓人若一死,验尸的仵作必有尹姝,夹竹桃之毒不显,若只看尸难以察觉。”卫骧站身,居高临下之姿压得人不敢大气,他侧身看向元娘,“夜里趁邹氏熟睡你悄声去了邹家销毁罪证,后院药渣中的夹竹桃也是被你拾走的。可你未料到,邹林氏并未被毒死,夜中竟醒了过来,她察觉邹仕轩与孩子已死便想喊人,而你情急之中掐住了她喉颈不叫她出声。”

    元娘面色淡淡,恍若此时说的并非是她。

    “想必尹姝应当与你提过,勒死与掐死者死状鲜明。你怕功亏一篑便松了手,终是毒死了她。邹林氏虽是毒发生亡,可她颈间恐会留下掐痕,你怕事情败露,便烧炕热尸,正逢屋外还下着雨,如此尸体便会在冬日腐烂,第二晚你仍去了,却不想张衍第三日来寻邹仕轩之时发现了尸体,若是再晚一日,尸体透烂,只怕尹姝也验不出那道痕。说得可对?”

    元娘以一姿态跪着也不觉酸疼,只在听得卫骧这番话后无力叹息,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为何要杀人,邹家待我不薄,我自当是尽心竭力,岂会有害人之心,只因邹家只我一人好生活着,大人就要将罪名强加于我吗?”她抬眸,入眼尽是悲凉。

    悲凉的不知元娘,还有一人。

    尹姝知晓卫骧这一席话必定是在证据之下,可终究走不过心里这道坎。卫骧说的不错,两月前,元娘在她面前问及过勒死者死状,彼时她未多想,原原本本与她说了,殊不知……

    卫骧所言与她臆测凶手杀人之法并无过多出入,可若凶手是元娘,她实为不解,元娘究竟是何缘由要杀死邹仕轩一家。

    “这是什么?”

    身侧一妇人的话音叫尹姝回过神来,赶忙向着堂内张望,见司役又呈上一物,正是方才从元娘暂居的厢房中寻出的。

    尹姝定眼一瞧,这不是元娘的那只荷包吗?

    未等她凭想,卫骧又从拿出另一只荷包来,竟是前两日她二人自邹仕轩屋内找出的那只。

    荷包躺于卫骧掌心,摆在元娘面前,“那这个你可认得?”

    元娘眸子微抬,待看清之际,眼底浮过一缕诧色,稍纵即逝,可眸中的忽而清亮还是出卖了她。

    “这是在邹仕轩卧房中寻到的。”

    元娘眉睫微颤,没有说话。

    卫骧也并未给她辩驳的余地,断然说道:“这只荷包也是你的。”

    元娘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两只荷包虽式样不同,布材也相差甚远,可囊面的绣纹却是出自一人之手。邹元氏,你是绣娘,应当一眼就能认出绣法出自于谁?”卫骧并未收回手,径直将荷包递给了元娘,示意她接过。

    与方才的镇定大相径庭,元娘指尖颤得厉害,只不过一个抬手就似耗尽了她的气力,荷包即在面前,她一时也不知先取哪一只。

    在旁的刘豫是愈听愈糊涂了,方才不还是查凶手,怎就一转说起荷包了,是荷包与邹家之死有关?“卫主事,这……”

    “刘副使稍安勿躁,还请再等等。”

    “等?”刘豫生疑,“卫主事还需何物?我派人去取就是。”

    “是等人。”

    “谁?”

    卫骧瞥了元娘一眼,“牙婆子。”

    元娘手中的荷包应声而落,再也没拾起来过。

    卫骧口中的牙婆子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道口避让,一黑骟马驱着大车停于经历司外,下来两个手脚麻利的侍从,一把掀开帷裳,将车内之人拽了出来。

    尹姝见着两人眼生,不是经历司的司役。

    “哎哟,慢些慢些。”颤巍声下走出一老妪,她脚下虚浮,直不起腰身,眼底的疲态尽显,怕是连夜舟车劳顿,没个歇息,额帕亦有些松散了。

    那两侍从哪由得她捯饬,一人一手一抬,便将人架了进去,“哎哟,放下快放下。”

    围观者中自有眼见的,一眼认出了这老妪,“竟是薛婆子。”

    “什么薛婆子,分明就是个马泊六。”

    那老妪还在挣扎,一听这三个字,回头瞪了一眼,“胡说些什么!”

    马泊六可并非什么好话,若说牙婆做得是媒婆的营生倒也说得过去,可这马泊六却是做牵头,叫人与有夫之妇又或是有妇之夫说风情,撮合的无一不是上不得台面的奸情,为了钱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谁见了马泊六不得唾弃两句。

    两侍从手一松,那薛婆子便栽到地上,疼得又哎哟了几声。

    “大人,人在盖州。”

    卫骧颔首。

    盖州?尹姝惊骇,昨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他还真派去寻了?盖州距辽阳三百余里,今日还能赶上,看来当真是连夜赶回来的。见薛婆子的倦意,说是睡梦中被拖起身的她也信了。

    “大人……”薛婆子见带她来的二人竟唤面前这后生大人,也跟着一道喊了声。昨日夜里那两人闯入家中,只问了句“是薛婆?”便将她带来了,她不知是叫她来做什么,那二人闭口不谈,如今见着三两个大官,她有些发怵,她从前做过见不得人的营生,虽今已金盆洗手,可若是叫人捉住细究,也是少不了好果子吃。

    “三四年前,你可是在辽阳做牙婆的营生?”

    薛婆子眼珠子咕噜转,眼底满是精明,“从未,我祖籍便是盖州的,并未来过此地。”

    这话一处,堂外有人发笑,“胡扯,我两月前还见过你在隔壁铺子吃酒呢。”

    被人戳破,薛婆子面上挂不住,连连改口,“我记起来了,是来过,来过三五回。”

    “认不认得她?”卫骧叫薛婆子上眼去辨元娘。

    薛婆子看了好几眼,拧着眉,“不认得。”

    “你再仔细瞧瞧。”也不知她是真不认得还是糊弄人。

    “记不清了。”姑娘家那么多,她哪知晓哪个是哪个,“大人,待姑娘长开了些,那就是一年一个样,更别说为人妻为人母的,这都三五年过去了,哪里还分得清。”

    卫骧冷声,“三四年前,是你将人卖给了三家庄的邹氏?”

    “哪个邹氏?”薛婆子这是真不知了,她手中过了好些人,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她毫无头绪。

    卫骧示意了眼司役,“去将人带来。”

    邹氏疯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可听闻终归是听闻,不如一见,才不过三两日,人早没了往日的神气,目光涣散无光,鬓乱钗横,白发婆娑,痴痴傻傻一步一顿上前,见着诸多生人又慌忙缩起身不敢抬眼。叫人见了不禁唏嘘。

    薛婆子依着卫骧那话凑过去认人,神智虽不清了,可模样没变多少,几眼下来就认了出来,“我晓得,我晓得了,这不是邹慧英嘛,我认得。她哪里从我手中买过人,没有的事!”

    薛婆子说得毅然决然,听得众人是一头雾水,这元娘不是邹慧英从牙婆子手中买的嘛,薛婆子这下是不认了?

    难得说了句实话,众人倒还不信了,薛婆子心中冤屈啊,一五一十道来,“我发誓,当真没有,邹慧英是个什么人这十里内外的人怕是都知晓,她视财如命,要叫她拿十五贯买个人,她哪里舍得,恨不得叫你白送给她的才好。”

    “什么,十五贯!”方才闭口不言的廖向征一听,这下坐不住了,“薛婆子,一个人竟要十五贯!你做的是什么买卖!”

    牙婆子说到底不过是替那些无籍的姑娘寻个人家落脚,家中有要厨娘、绣娘的,就喊个牙婆子引荐去,待主家点了头,便给她些赏钱意思意思,殊不知这营生落在薛婆子手里竟成了桩大买卖,十五贯,这可不是厨娘的价钱,怕不是要捉姑娘们往富贵人家榻上送?

    见自己说漏了嘴,薛婆子面色一变,赶忙住了嘴不敢开口了。

    廖向征知晓此事里有名堂,哪里肯放过她,“薛婆子,你面前的这位可是刑部的大人,今日能不能走出这道门,可就全凭你这张嘴了。若要大人轻饶你,便如数倒出实情。”

    刑部?薛婆子一听,脸也垮了,这可是竖着进横着出的地儿,她这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难不成死前还要遭个罪?薛婆子愈想愈心慌。

    卫骧假装没瞧见她写满脸的心思,“你再认一认邹元氏,看看可有想起些什么?”

    “邹元氏?”薛婆子犯了声嘀咕,走上前抬起元娘头细看,不敢再含糊,“来,叫我瞧瞧。”

    只是瞧个人,众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喘。

    “是有些眼熟。”薛婆子呢喃,“三四年前,元姓的姑娘……”

    薛婆子豁然,“你可是荆州府来的元娘!”

    堂外一阵骚动,还真就叫这薛婆子看出来了,果然看人还是有些本事。见元娘也未辩驳,众人料定确实如此。

    薛婆子记起了人,当年之事便也有了眉目,她道:“你可是从叔伯家中逃出,与我在海州遇见的?”见尹姝不语,薛婆子又道:“大人,这姑娘当年是从我手中过的,不过买主不是邹慧英,是个书生。”

    “书生?”事情愈发离奇了。

    众人皆惊,唯有卫骧一人处之泰然,此事似是并未叫他意外。

    “可还记得那书生是谁?”

    “哎哟,大人。”薛婆子急了,“这不是为难老身嘛,年岁大了,记个姑娘还成,哪会记得一书生姓甚名谁。”

    “赎契呢?”

    “赎契?”薛婆子一顿,“赎契有,不过来时并未带,在盖州老家的——”

    薛婆子看着自己面前乍然摆着的锦匣,话也说不下去了。

    卫骧知晓她要说什么,“给你顺道带过来了。”

    薛婆子哑然,这下可没说辞了。

    卫骧叫人畏惧之处便在此,你想三分,他便替你将另七分也想好了,丝毫不给退路。

    那匣子上落着一道铜锁,锁钥显然在薛婆子身上。旁人皆等着,哪由得她糊弄,薛婆子只得硬着头皮掏出锁钥。

    匣子不大,却是塞得满满当当,薛婆子迟疑了一阵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赎契,整整一摞,一只手险些拿不住,约摸着竟有百来张。

    即便是最好说话的刘豫此时面色铁青,瞪了廖向征一眼,廖向征连声喏喏,“刘大人,下官会查的。”

    案子深查,事情便一茬接着一茬,可无一不是叫卫骧捉住了把柄,辽东往后数月怕是也不得安生了。

    薛婆子翻找着,手中愈发快了起来,倏地一顿:

    “找着了。”

    刘豫亦有些亟不可待,“买主是谁?”

    薛婆子拾起赎契,一字字念出:

    “邹仕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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