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Chapter 72
神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艾丝黛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还是以前的模样,漆黑浓密的鬈发,动物似的黄色眼瞳, 洋娃娃般小巧娇美的红唇。
然而,只要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不一样的世界。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杂乱、斑驳, 呈现出青紫和桃红交融的光影。
她举起一只手,闭着眼“望”过去,看见的不再是平常所见的白皙肤色, 而是一种从未见过也未命名的颜色,比散射的虹光还要复杂,还要难以形容。
得到神力后,她看见了人眼所不能看见的一切。
耳边的声响也变得更加嘈杂。现在,她能听见昆虫爬行、植物生长、鲜花盛开、水波舔岸等细微的声响,甚至能听见千里之外一家廉价旅馆里灰暗潮湿的响动, 以及地下岩浆缓缓流动的声音;滴答一声, 一个男人正在调试偷来的镀金怀表;啪嗒一声, 一条绿色的腰带从床上滑落了下来;嗡嗡两声, 一只绿头苍蝇落在了煤油灯满是灰尘的灯罩上。整个世界都她的耳朵里。
艾丝黛拉睁开眼睛, 摊开一只手, 一把精巧的燧发枪立刻出现在她的手上。
她歪着脑袋, 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把变幻出来的燧发枪,又变出一颗弹丸, 塞进枪管里, 举起来,瞄准墙上的烛台。
就在她眯起一只眼睛,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一只手握住了枪管。
神站在她的身边,头微微垂下,银色的长发垂落在白法衣的领口上,闪耀着丝丝寒光。
“你引诱我得到神力,就为了破坏一盏烛台?”他的声音不冷不热。
“当然不是,”她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只是想试试,变幻出来的枪能不能开火。”
说完,她眨眨眼睫毛,倏地松开燧发枪,摊开手,晃了晃十根手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玩枪。
神顿了顿,接过燧发枪,放在一边,俯身下来,似乎想要抱起她。
就在这时,她却忽然站了起来,猛地凑近他的脸庞,几乎与他鼻梁顶着鼻梁。
他们已经亲近了无数次,按理说,他该对她的亲近有所抵御才对。然而,当她凑过来的一瞬间,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亢奋。无论与她亲近多少次,尝过多少次欢乐,她始终对他有一种恐怖的吸引力。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现在,她得到了他的神力,对他的吸引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像一根根鲜红、炽热、坚韧的丝线,丝丝扣扣地渗入他的肌体,缠络着他的器官,牵扯着他体内的一悸一动。
他看着她喉咙上银白色的标记,有那么一刹那,简直想咬上去,使它变成充满淤血的紫红色。
艾丝黛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她面色甜美地笑了笑,抓住他一只手。仅看她天真无害的表情,谁也想不到她还有饿狼般冰冷野蛮的一面。
他刚要反扣住她的手腕,吻上她的脖颈,下一秒钟,冷硬的枪口抵在了他的下颚上。
她用燧发枪顶住了他的下巴。
“我早就想说了,”她一只手握着燧发枪,另一只手像跳小步舞似的紧紧地扣着他的手掌,“我不喜欢这个标记。去掉它,不然我一枪打穿你的喉咙。”
他俯视着她,没有出手移开枪管:“你觉得,燧发枪可以打穿我的喉咙?”
“我才没有那么天真,”她低声哼道,“我知道这枪不能打伤你,你又不是阿摩司,有一具人类的身体……但我知道,不管我能不能打伤你,你都会很伤心,对吗?”
她在嘲讽他,他却平静而坦然地答道:“对。”
他的坦白令她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过神,绷着脸,更加用力地用枪顶着他的下颚:“伤心就对了!这个标记也让我很伤心。去掉它,不然我不会让你好受。”
“随意。”他冷漠地看了她片刻,移开了视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件事,我不可能让步。你开枪吧。”
艾丝黛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是真的想开枪。
不能伤害他又怎样。至少弹丸打出去的那一刻,她可以得到短暂的平静,尽情地欣赏于黑暗中绽放的火花,看着他的下巴和颅顶被击穿——即使不能击穿,弹丸击中他的一瞬间,也能使她感到快意。还有什么比杀死神明,更能让人感到恶意的快乐?
可她居然扣不动扳机。
真神奇。她确定自己的脑子没有被爱情控制。她十分清醒,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想要王座,想要权力,想要侵略与征服。她的野心始终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她就是烈火,握住燧发枪的时候,甚至能感到枪管的悸动。她变出来的武器带上了她的性格,正像猎犬一样渴望去追逐猎物。
她至始至终都是掠食者,而不是谁的猎物。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这个人呢?
是她学会了共情开始,还是她决定要把神当成对手开始?是她对洛伊尔敞开心扉开始,还是阿摩司宁愿舍弃信仰与道德,也要陪她在棋盘上对弈开始?
还是,当他们三个意志融为一体时,她在他的身上既能感到洛伊尔的兽性与忠诚,也能感受到阿摩司的狂热和深情,更能感受到至高无上的神权压迫与引诱开始?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此复杂,并不是单纯的喜欢与不喜欢,而是兴奋、恐惧、怜爱、悸动、渴望、贪婪、疯狂、憎恶的混合物。暗绿色的熔炉冶炼出来的黑色毒药。
他们互相爱慕,互相憎恶,互相蔑视,互相抗拒对方身上的毒性,却又遏制不住想靠近对方的冲动。
就像现在,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神,被自己创造的生灵侮辱,却因为他爱她,而无法对她实施惩治。
但她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原本憎恶他,敌视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打败他,却渐渐接纳了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枝玫瑰。
可她决不会是一枝室内的玫瑰,也不会甘愿成为一枝玫瑰。
假如她注定成为一枝玫瑰,只能是一枝长满棘刺、充满危险的野玫瑰,将采撷者的手扎得鲜血直流。
艾丝黛拉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他,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移开了枪管,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砰——”
打中了头顶的吊灯。
玻璃碎片犹如晶莹剔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她低下头,吹了一下滚烫的枪口:“真奇怪,我居然狠不下心开枪。”她耸了耸肩,把燧发枪放在他的手上,转身要走,“不和你闹了,我要去处理公务了。”
他没有接住。
枪掉在了地毯上,发出闷闷一声响。
他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冷得可怕:“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艾丝黛拉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统治万物的神——居然认为她舍不得打伤他,是一个阴谋,一个诡计,一个愚弄他的把戏。
她想要笑,却笑不出来。这一回,她是真的觉得他可怜了。他们都可怜。
但同时,她又生出了一阵恶意的兴奋——至高无上的神,连她的好意都不敢置信。他这个模样,简直像一头饿极了的犬,因为食物过于丰美,而感到警惕不安,怀疑食物被人下了毒。实际上,他眼中过于丰美的食物,只是她随手施舍的食饵。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再施舍一些。她愿意把心中的想法都告诉他,包括她是如何喜欢他,无法抗拒他,舍不得伤害他。反正,她已经确定了爱情在心中的分量——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艾丝黛拉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这一回,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只会野兽生死搏斗似的撕咬,直到彼此的唇齿都溢满口涎与红艳;她第一次在口唇上倾注了感情,用上了情人之间亲昵的小伎俩,双唇微微翕动,近乎娇媚地吻着他,如同一朵食肉的花儿,利用甜美的汁液和飘溢着醉人浓香的花瓣,粘缠着他,绞杀着他。
他闭上眼,喉结滑动了一下。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紧紧地扣着他的脖子,感受着他的喉结在手心上滚动。
他在想什么呢?
不管他在想什么,她都要让他知道,造物也有毒害神的可能。
一吻完毕,她离开他的嘴唇,捧着他的脸颊,低声说道:“我什么把戏都没有玩,傻瓜。我是真的狠不下心开枪。你发现我学会了共情,却没有发现我喜欢上了你吗?”
他对上她的视线,一语不发。
于是,她诧异地笑了:“你真没有发现。”
“因为我爱你。”他回答。
因为他爱她,爱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即使他是她的造物主,也看不透她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爱果然是一种毒素,一种恶疾,使人神智混乱,欲壑横生。
他中毒已久,已经到了饮鸩止渴的地步;而她才刚被这种毒素侵蚀而已。
她有能力消解这种毒素,假如它对理智侵蚀的速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连根拔起。
这么看的话,他似乎比她更可怜一些。
“我可怜的小狗,”她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小女孩同情小猫小狗的表情,“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姑且当你是人吧。虽然你总是压我一头,身上有一股我很不喜欢的强大威压,还是我最厌恶的光明神;虽然,我非常嫉妒你手上的权力,嫉妒你被人膜拜,被人供奉,被人敬畏,嫉妒你高高在上的地位,嫉妒你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凡人连你的脸都不能窥探……嫉妒你象征着光明与圣洁,而我们都是罪孽深重的造物;但很奇怪,我就是喜欢上了你。你不需要我半分怜悯,可我还是可怜你。你让我明白,爱可以和一切情绪共存,不管是嫉妒,还是憎恶,甚至可以跟你死我活的好斗心同时存在。我厌恶你,嫉妒你,憎恨你,但我喜欢你——现在,你还觉得我在玩什么把戏吗?”
他该相信她的话吗?
还是,违背对她的承诺,直接进入她的头脑,窥探她的心声,确定她话语的真假?
可要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怎么办?
他能感到欲念的病菌正在体内疯狂繁殖,扩散,侵蚀身体的每一处。以前,他从不会思考与七情六欲有关的东西,即使降临在她的身边,也只是想要掠夺与占有她,从未想过她是否喜欢他这个问题。
但自从染指她开始,他就像感染某种恶疾一般失控了,不仅像野兽似的标记了她,还开始像人类一样患得患失。
难道,他真的被人性和兽性影响了?
尽管他在有意融合人性和兽性,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这两个弱小的意志操纵。
“洛伊尔”与“阿摩司”,不过是他的衍生意志。他们无法越过他占有她,也无法控制他的行为。
然而,他却隐隐察觉到,那两个意志正像生长在水底、有生命的海藻一般,想将他拽入满是浓黑淤泥的深渊。
不,他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绝无可能反过来主宰他。
就像她,她也绝无可能逃过他的主宰和占有。
他的头低俯下来,回吻了她的双唇。
不管她是否在玩把戏,在玩什么把戏,他都会陪着她。
他不在乎胜负,他就是胜负本身。
他会在权力的顶峰等着她。
只要她登上巅峰,就会离不开他。
他只需要等她顺从贪欲的召唤,来到他的身边,戴上光明帝国的王冠。
那将是比她脖颈上的印记,更加深刻且沉重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