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事一
脑海中模糊画面不断闪现又转瞬即逝,撕拉牵扯注意,沈夕月破天荒在工作时心不在焉,接二连三犯了错。
她动作走形眼神飘忽,总是精准踩在规定点两三步的范围外,营造出一种不上不下、差一口气的氛围。
摄影师就这样拍了快两小时最好的效果也只是差强人意,忍无可忍对沈夕月吼道:“你到底能不能拍?能拍拍不能拍滚!”
摄影棚一片寂静,沈夕月回神连连道歉,忙叫助理订上奶茶点心,又把好话说尽,最后是靠经纪人挤眉弄眼暗示她与顾晨阳间的种种联系才稍微压下对方怒火。
又来了……
沈夕月皱眉,胸口堵得慌。她不想同顾晨阳扯上这层关系,但每次遇事经纪人都会未经她同意使出这招。
她用力摇头驱赶想法,咬牙拍拍自己的脸让表情放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沈夕月后半程的拍摄表现远超摄影师预期,完美到无懈可击,不仅赶上了落后进度还提前一小时结束了拍摄工作。摄影师人也实在,诚心夸赞她那惊人的业务能力并不忘向她道歉。
沈夕月松了口气,觉得算是靠自己扳回了尊严。
回出租屋过程中,加速涌现的杂乱信息令沈夕月头痛欲裂。她进屋靠门蹲坐一会,勉强算清今天奶茶点心的钱恼火又超支严重,洗完澡倒头就睡。
睡意揪住缠绕打结的记忆牵拉成线在白色空间不断向前延伸,由红转紫七色渐变,织成一卷又一卷胶片排列堆叠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房间。沈夕月沿线从白走到黑,世界突如其来的熄灯令她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碰撞间,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她摸索靠近,一记重拳落在发脆的墙面上得到椭圆的窗。窗外天空湛蓝云海翻涌,一颗星在咫尺处闪烁。
沈夕月伸手去够,黑暗瞬间塌陷,重铸成来往的人群。她四处张望,只见一个如半化冰激凌般的男人向她走近,嘴里念念有词。星星突然开始高速旋转,吐出血红的线捆绑二人,与肌肤摩擦收紧再收紧,势把他们融为一体。
束缚间,沈夕月隐约看清了男人的脸。
沈夕月猛然惊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床底,全身冰冷。她支起身子在床头一阵摸索套上外套,眯眼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5:19
她全身颤抖着重新睡是不太能睡得着了,思来想去决定起身给自己冲杯特浓咖啡。
温热微烫的液体下肚,沈夕月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不自觉哼起小调,想着今天该约许峣去哪里玩。实在要说的话,她的首选项还是蹦极,只是许峣把害怕写在脸上这点让她有些难办。
想着想着,思绪又偏回到梦身上。
沈夕月对这个梦印象深刻,当初她就是受这该死的梦指引鬼使神差回了国。她就说为什么看电影时有那么强的异样感,原来自己早干过这么没脑子的事。
她又冲了杯咖啡,等其冷到适口温度的空档,重新梳理了一下梦的情节,只觉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且真实,男人微高的体温、黏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指尖。
指尖?
想法如利刃冲破重重荆棘直抵长年闪着雪花屏的未知记忆,沈夕月一愣,18岁生日那晚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在脑海中炸开。
记忆中和梦中男人的脸逐渐清晰与顾晨阳相重合,她胃中一阵翻腾,冲向洗漱台干呕,干呕,再干呕。
“恶心”,是她接收这段记忆时仅有的感受。
慢慢的,沈夕月接受现实缓了过来。咖啡早已凉透,散发的气味很是让人倒胃口,她一口饮尽,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地思考问题:她既没法让顾晨阳坐牢,又不想让他负什么“责任”,那么装作无事发生,是不是会对自己比较好?可她想不通,她什么都想不通。
手机铃声响起,沈夕月接下电话,那头是许峣一如往常的邀约。她开口,下意识撒出拒绝的谎话。瞬间,她知晓了自己内心的决定──她想和顾晨阳当面谈谈。
沈夕月立即和对方商定当晚于附近的西餐厅碰面,准备了一大堆问题,可实际到场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晨阳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是优雅笑着品尝菜品。
从第一次在机场被搭话起,沈夕月就讨厌顾晨阳这张总是带笑的脸,准确来说是害怕他眼底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她看着他的动作,仿佛现在被切割享用的不是牛排而是她自己。
沈夕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出口,草草结束了这场饭局。
顾晨阳送她到出租屋楼底,临别前笑着问她:“明天见?”
沈夕月硬着头皮回道:“……明天见。”
一天又一天,沈夕月重复着这样毫无意义、进展的碰面,只有梦在延续。与最初的梦不同,这些梦多数杂乱没有条理,她探不清其中的含义,只能记住零碎的情节与那颗一直闪烁的星。
这夜,星星缓缓落入她怀中,满是近乎烫人的温暖。她汗流浃背,却因红线的阻力无法逃避,被迫和顾晨阳一起融成滩烂泥将星星包裹。在完全失去自我形状前最后一秒,星星变成的男孩抱住了她的脖颈。她听到他在哭,听到他喊她妈妈,听到他说欢迎回家。
黑暗中,沈夕月睁开眼,一个荒唐的猜想占据了她的脑海。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中午同顾晨阳用餐时假装无意问道:“顾总,你和小星的母亲是因为何事分开的?”
顾晨阳表现出意外:“沈小姐怎么突然对这事有兴趣?”
“没,就随口问问。”沈夕月一脸平静,“如果冒犯的话就算了,我对此道歉。”
顾晨阳笑笑:“我并未感到冒犯,只是惊讶沈小姐你终于对我产生了兴趣。”
“……”
“六年前,我父母为抱孙子设了一个局,我想就是那时候有的小星。”顾晨阳较为隐晦的说,“我并不清楚小星的母亲是谁,那夜之事只是一个意外,醒来时我已回到家中对此并无半分印象。直到小星突然被人送至顾家门口,我才被父母告知前因后果。我们托人调查了许久,但并未探清那人的具体去向。”
沈夕月只觉混乱,说不出话来。
顾晨阳明显会错了意,解释道:“我无意对你隐瞒此事,只是沈小姐你从未过问。之前我提议与你做五年合约夫妻一事的确显得轻率不可靠,可你不知我早已认定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人选。我知道你介意我的过去,对此有所顾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次机会让我向你证明我的真心。无论未来出现何种变故我都会守护在你的身边,给你安全感,永远忠心于你。”
顾晨阳小作文式直截了当的告白让沈夕月越发混乱,耳畔一阵嗡鸣,她干巴巴地开口:“你……带我去看看小星吧。”
路上,回想起小星生日会上顾晨阳说过的话,沈夕月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啊,“小星需要一个母亲”,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渴求母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而她正是这个“被需要”却缺席了五年的母亲角色。她想,她该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该为小星这五年来的孤独寂寞感到愧疚痛心,该用往后余生去陪伴他疼爱他保护他以此弥补自己的失职,哪怕付出生命!这是她作为“母亲”应该有的表现……更何况,她口口声声说会尽力帮许峣“回归社会”,结果到头来造成许峣此等境遇的竟然就是她自己。她应该信守承诺还许峣一份自由的人生,这是她必须弥补的过错。
沈夕月想像了自己该有的千种万种情绪状态,可她只是庆幸。
她庆幸那场车祸的发生,庆幸这五年有人代自己承担了责任,让她在最懵懂无知的年纪没被孩子和家庭束缚,有机会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她庆幸哪怕现在事实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她仍有时间机会寻求转机撇清一切。
她庆幸,她真的只是庆幸吗?沈夕月闭目,不再多想。
小星对沈夕月的到来很是兴奋,在她答应了此前绝不可能的留宿后更是惊喜万分,黏着沈夕月睡得格外安稳。
看着小星乖巧香甜的睡颜,沈夕月心中竟激起一丝怜爱动摇不已,无法下手。她轻抽自己一耳光,拔下小星几根头发妥当收纳后忐忑睡下。
恍惚间,梦又做了简短的延续。她脱胎烂泥化作一只被太阳和星星拦住去路的白鸟在云间啄下飞羽搭建巢穴,以此交换在空中继续飞翔的自由。
……
对待孩子绝不能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不然会变得不幸。站在水族馆中,沈夕月这样想着。
以往她拒绝的话小星还是会听的,可三天前她为了采集样本同意留宿后,这孩子越发放纵起来,对她颇有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气势。
她叹了口气,劝解自己对方到底只是个孩子,自己理应多点包容不该如此较真。退一万步说她忍也就再忍这两天的功夫,忍完就可以毫无负担的跑路了。
她希望结果如此。
“妈妈你看!是鲸鱼耶!”小星扯扯沈夕月的头发示意她转头。
沈夕月顺着小星手指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天空,是倒映着天空的海。原来做出妥协的白鸟最终未能振翅高飞,而是遭大海吞噬溺亡。
沈夕月全身血液冻结,喘不上气。现在,她迫切需要得知鉴定的结果,她需要一个不会受自己、受他人谴责的结果。她不禁埋怨,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难熬,顾晨阳义卖会后为她带上项链更是如锁链般勒得她几近窒息,度秒如年。
沈夕月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拿到的亲子鉴定报告,看到结果那一刻她比自己预想中要冷静得多,只是用力把纸捏成团塞进口袋,任由口中呼出的白气迷离双眼。
她想找个人聊聊,而她目前所能想到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只有许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