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119
俊秀面容上神情几经变化, 被程声尽数收入眼底。将评估的视线从被紧攥在手心里的鲜红串珠渐渐上移,程声慢条斯理地说:
“看起来你获得了一些有趣的经历。”
雪白双手在仪器上飞快操纵,程声表情有点莫名的欣慰。
“榭之, 你和离开之前相比,变得不一样了。让我做一个不严谨的猜测——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某个人?”
这可真是个错漏百出的猜测, 程榭之冷漠地想着。
喜欢?怎么可能?
“没有这回事。”
他回答程声, 将那颗桃花种子随手抛给程声, 好像看不见这颗种子就能让他不那么心烦意乱一样。
“从那边带回来的东西。”
程声捻起它打量。
“一份宝贵的资料。”
“那你慢慢研究。”程榭之有点厌烦地开口, 那串红色珠子被他往袖中一塞,避开程声的视野。他头也不回地朝实验室外走去。
程声没开口,她看着这枚桃花种子,迸发出狂热的神采。
她也许知晓, 程榭之去到的那个世界是哪里了。
——多年之前,她曾经遇见过一个人。那个人为了她的孩子而来,并且留下了桃花种子。
程声在他身上看见了时空的奥秘,从此将自己陷入了执拗的探寻中, 可惜一直无果。直到一场意外将程榭之带离。
担忧过后,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也许程榭之给她带来的会是一个宝贵的转机, 一如许多年前在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时候一样。
比起能够改变世界的成果,一项前所未有的研究, 她唯一的孩子也显得无足轻重。如果程榭之死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也许会为之难过,同时她将永远无法得知她的实验有没有成功。
好在程榭之回来了。
这证明了她的研究已经初步成功,而且新的宝贵研究材料被程榭之带回,她可以让这项研究成果更加完美。
她紧张地期待着, 种子落入她手心的那一刻, 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弥漫至她四肢百骸, 整个人犹如置身云端。
她日日夜夜地实验尝试,终于从那颗桃花种子中提炼出一种蕴含着强大能量的物质。
但就是这个时候,时空跳跃技术被研究出的消息开始传入一些有心人的耳中。
程声的实验进度不得不暂缓,以此来隐瞒某些事情。
此时程榭之再一次踏入了实验室。
他对程声提出了请求。
请求程声将他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取出封存。以星际时代的科学水平,这不是个难做到的要求。
“好。”
程声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有时候暂时的遗忘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么?”
她勾起嘴角,心情颇好地对程榭之说。
程榭之冷着脸勉强点了下头。
决定舍弃记忆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没有告诉程声,那段记忆反复在他梦中重演变化,让他感到了困扰。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如果他选择留在栖碧山,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过于可怕,程榭之在察觉到的时候就果断决定扼杀它。
他和沈寒琅永远不会再见面了,那么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途?除了徒增烦恼,不如舍弃。
而且,若是真还有再次相见的那一天,那些事情终究会有机会被重新想起。
一丝侥幸的念头划过,程榭之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缓慢闭上眼睛。
程声将他的记忆暂时封存,按照两人的商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段记忆储存在程榭之随身携带的红色串珠中。
当他醒来之后,那场盛大桃花风永远消失在被遗忘的梦境里。
栖碧山的那个人随着凋落的桃花,一同隐没。
再后来的事情不过如此,程声死去,程榭之被监控、出逃、又归来,与他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对坐无言。
时隔多年后,那枚被他舍弃的桃花种子又重新回到他的掌心,并且将他的记忆一同带回。
程声的手札上写着凌乱的思路,并不妨碍程榭之将这些破碎的字句拼成一段完整的画面。
比如她为了以防万一,将程榭之的记忆在桃花种子中备份,存储在狂暴的能量中。她向来喜欢万无一失的策划,连自己的死亡也如此。
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所以,烙印在珠子上的并不是系统一直以为的研究成果机密,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肋骨烧成的珠子内融合着沈寒琅的血,在大婚之夜也曾倾注程榭之指尖的血液。
彼此交融。
程榭之低头,摩挲上腕骨处贴合皮肤的珠串,神情在变幻的光影里模糊不定,叫人什么也抓不住。
俞雪行读完手札深深地叹一口气,他眼角已经有不少细纹,纵然岁月再眷顾他,也阻止不了风刀霜剑日复一日的摧残。
“原来如此。”
他抬手盖住眼睛,语气充满疲惫。
俞雪行出身高门,一路顺风顺水,从未有什么东西忤逆他的意思。程声是他唯一一个无奈,他阻止不了程声献身她所热爱的,也阻止不了程声注定的死亡。
那个多年之前,因为偶然缘故出现在星际时代的外来者,让程声确定了时空跳跃的可能,也带来渺茫的机会,从而将局中所有人都推向既定的命运。
“你认识那个人。”俞雪行口吻笃定,“是时间的莫比乌斯环,来自命运的恶意。”
莫比乌斯环,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一个死循环。
程榭之指尖碰了碰白瓷杯的边沿。星际时代这种没有科技感的古老物件反而极为昂贵,成为被哄抢的奢侈品之一。
他没有否认俞雪行的话,事实的确如此。
当年将时空的秘密无意铺开在程声眼前的人,就是沈寒琅无疑。
俞雪行慢慢对他说着自己的推测:“在你离开那个世界之后,他追溯到了你的踪迹,并且成功来到了你所在的时代。不过他掌握的时空跳跃不够稳定,以至于他去到的时间比预料的早了很多年。所以他没有遇见你,但是遇到了你的母亲。”
开启一切的根源。
“再后来你又因为你的母亲的研究,去到了他的那个世界。”
循环往复。
是程声的狂热,是沈寒琅的执念,是程榭之的无知无畏,是俞雪行的冷眼旁观,命运纠缠在一起,构织成不断轮转的循环。
“………”
程榭之手指点在额心,长久的沉默让他不由得恍惚出神。
不算意外的答案。以他对程声的了解,实在理所当然。
俞雪行短促地笑了声,冷漠的五官揉开,不那么像个毫无生机的死人。
“看你的表情,似乎你遇见他不止这一次。我猜你离开的这三年应该又遇见了那个人。”
“在你失去了过往的经验教训的情况下。”
并不婉转的嘲讽。
程榭之点在额心的手放下。
俞雪行说得没有错。
失去记忆让他失去了从沈寒琅身上得到的教训经验,当再一次靠近时,猎人已经学会了更加高明的捕猎手段,猎物依旧无知无觉,没有防备之心。
于是他被捕获了。
但此刻他的心情也并不气恼挫败,甚至堪称平静。
只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
他以为是萍水相逢,其实是前缘早定。
杯中白色雾气渐渐散去,茶水冷下来,呈现一种澄明的浅红色,倒映出这对父子相近又截然不同的眉眼。
俞雪行看着这个已经彻底成熟的青年,依稀在他身上窥见一丝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只是自己过早被打磨得圆滑,而程榭之始终有一丝少年的天真和锐气。
像他的母亲。
但也不像。
敛下恍惚神采,他道:“我倒有些好奇,那个人对你做了些什么事才逼得你……”他弯了下嘴角,目睹程榭之青筋毕露、紧攥成拳的手,没继续说下去。
程榭之挑了下眉头,没准备回答俞雪行这个无聊的问题。
俞雪行看他模样,却好似已经知晓了答案,他身体往后一仰,双手搭成塔状。
“你对自己的事情一向有答案。就如我当年没有阻止你被围困追杀一样,如今我也不会阻拦你的任何决定。”
他淡淡一笑。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把你母亲的手札留给我。”
程榭之手指微动,抬了抬眼,完全忽视对方前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你对她的死后悔了?”
“谈不上。”俞雪行转开视线,“我尊重她的任何选择,也尊重她选择死亡。”
“至于其他,那都不重要了。”
爱欲、利益与野心,混杂在一起,面目早已模糊。
“不用担心我拿她的手札去做什么。她当时的那个时空跳跃的实验其实也没有真正成功不是么?你能成功——是那个人带过来的力量。”
因为在这世上,程榭之是唯一一个与他有斩不断联系的人,那些来自他的力量,也只能最终为程榭之所用。
某种意义上,他从来没有逃离过沈寒琅精心为他编造的囚笼。
无论是苦心孤诣还是阴差阳错居多,结局就是如此。
沈寒琅用最炽热的爱意编织了最坚不可摧的牢笼。铺满锦缎、珠玉和栖碧山的桃花。
这一次,程榭之心甘情愿走了进去。
甘愿画地为牢。
“她没说这东西留给我。”程榭之淡淡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墓碑前那枝桃花…”
“什么?”
俞雪行诧异开口。
“我知道了。”
他平静颔首,在俞雪行疑惑的视线里起身。
果然除了那个人,再没有人会为他带来一枝春日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