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那么一刻
崇止开了一天的会。
他很少和那些人见面,一是懒,二是觉得没意义,几人坐在一起虚与委蛇地说着话,结果都是既定的。
文华酒楼那件事闹得很大,伤者的情况比网上说的还要严重数倍,有两人到现在还没从重症病房出来,剩余的四人里,有三个被伤到脊椎,下半身瘫痪,还有一个被刀砍中眼睛,双目失明。
救护车来的时候,将六名伤者送上救护担架,血染红了大半张床。
因为案件性质恶劣,又被人曝光在网上,所以在案发三个小时后,七名持刀嫌疑人的信息便被查的一清二楚。原本可以很快结案,但偏偏文华酒楼的老板人脉颇广,事情有些难办。
但坦白说,崇止对案件的判决不是很在意——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但崇止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强大的背景,他所能做的事只是不抓错一个凶手,不让一个无辜的人受伤。
至于最后凶手被怎么判,被害人是否接受,他不关心。
只是这会儿坐在舒适的会议室里,崇止忽然恍惚,那六个伤者躺在医院,身上缠着纱布打着吊瓶,会是什么感受呢?
如果真这么下判决,活活被打死在现场的那个人,不就枉死了吗?
人命轻贱。
只是想要讨回工资而已,七个人加起来,金额都不到十万,对文华的老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何必要去□□?
崇止想,我为什么又要去纵容这些猖狂的人?
十月,夏天到底是走到尽头,不过初秋,天便黑得很快。
凌晨两点半,一辆车驶进街道。两旁住宅都黑漆漆的,放眼望去,只有一处人家还亮着灯,被笼在婆娑树影里。
车里的人不自觉地提了车速,来到那栋院子前。
外面在下缠绵雨,夜间气温很低,月光洒在地上,似乎也沾染上了寒气。崇止快步下车,来到门前,还没来得及将门推开,却已经听到“吱呀”一声——院门被拉开。
有人撞进他眼里。
她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里撑着一把伞,影影灼灼。
“你”崇止一时呆住,喉头上下动了动,正要说话,却又听到她的声音,“我在屋里看到外面有光,出来一看,果然是你回来了。”
知钗侧身一让,在他进门后,站到他旁边。
“洗头了吗?”崇止接过她手里的伞,和她一同走进屋内。
“你发现了?”知钗拨了拨垂落在肩的头发,笑道,“差不多要干了。”
“陪我坐会儿,”一起生活这么久,崇止知道她不喜欢吹头发,“你等头发干了再睡觉。”
知钗“哦”了声,和他在沙发上坐下。
“今天工作顺利吗?”
“今天有出门吗,去哪了?”
两人沉默一会,又同时开口。面面相觑之下,知钗先回答,“我今天和白嘉宁见面了,把画好的油画给他。”
“他满意吗?”
“不知道,我让他等我走了再看。”
崇止这一个星期每天都早出晚归,几乎没怎么和知钗聊天,这会儿和她坐在客厅,发现对方挺直腰背,双手放到膝盖上,似乎有些紧张。
“想说什么?”
他问完,就听到知钗斟酌道,“文华那桩案子,是不是很难处理?”
“你也知道这事了,判决还要再等几天才能出来。”
“抓到犯人了吗?”
“没有,”崇止迟疑着,“但已经在密切监视他们了,只要判决下来,就可以抓人。”
他没说的是,判决也已经定了,只是
他还想争取一下。
屋里,静谧无声。
外面,细雨纷飞。
知钗发现崇止嘴唇抿起,身体绷紧。
“如果这案子能被严肃处理,就太好了,”她说。
“会的。”
“但如果不可以,你也不要勉强,每个人都有私心,很多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崇止震了震。
知钗弓着背侧坐在他对面,“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我不希望你为了帮别人,丢掉自己的工作。我们都是血肉之躯,会为别人而难过,但如果努力过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你别”
“嗯?”
就听到她叹道,“你别自责。”
崇止小幅度地皱了下眉——他忽然感到不舒服,像有把刀往心脏捅了一下,涓涓鲜血流出,温热又真实。
他生硬地问,“今天白嘉宁和你说了关于我的事吗?”
“他是说过几句,但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
“因为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知钗神色不悦,崇止一愣,接着便听到她问,“萧老师,为什么你会想成为一名警察呢?”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许多年前,还是高中生的崇止在填写志愿表的那天,白嘉宁曾兴冲冲地跑到他楼下,眉飞色舞地说,“我打算报公安大学,当一名警察!”
“为什么?”
“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事,都让人很不愉快吗?我想自己当上警察后,阻止这些事发生,将坏人抓住,大家都过得好一点。”
“能做到吗?”
“可以吧,”少年一抬手,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脖子,“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大概是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月按时领到工资,平平淡淡的生活。”
“这样啊,不过你这个长相,去娱乐圈当明星也不错啊?”嘉宁打趣。
“也不是不可以。”
两个好朋友边说边出门去吃饭,晚上九点半,崇止回到家正准备将志愿表填了,房间的灯却忽然一暗。
是跳闸了?走出房间检查电路,他在没有发现不妥后,走出家门准备去找物业。
外面一片昏黑,仅有微许月光照人。
锁好门,崇止意外地发现三米外有个男人正趴在地上,透过门和地面的缝隙,偷看一间屋子。
走廊里,没有一点声音。
崇止定在原地。
几声异响出现在耳边——男人闪到一旁,稍稍抬眼,目光和几米外的崇止对上后,居然是出乎意料的从容。
紧接着,光线疯了似的从一处涌出,穿着睡裙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
“好端端怎么停电了?”她低喃着,却也在下一秒被心怀不轨的男人攥住手腕,拖进里屋!
粗糙的手捂住女人的嘴,堵住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声,敞开的大门在将要紧闭的那刻,被一只手阻拦。
不应该多管闲事的,崇止站在女人家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看着趴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拿起鞋柜上的一个装饰品。
“砰——”
扬手一砸,皮开肉绽。
没看到一点红色泛起。
不应该多管闲事的,可当面对那个受惊过度的女人,崇止居然想,是不是我去当警察,就能阻止这些事发生,让大家过得好点呢?
还真是像白嘉宁一样天真啊
志愿表上的学校和专业,在这一晚上发生变化。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成为一名警察?!就因为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薪水还可以,符合你的要求?!”五年后,在又一次面对犯人被无罪释放的结果后,白嘉宁站在无动于衷的崇止面前,双目圆睁地发起火来。
手里的判决书被他啪一声摔在桌子上,周遭一片死寂,四五个同事远远站在一边,脸上又惊又慌。
“的铃铃——”也就是这时,电话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明明声音不大,但在这会儿却钻进每个人耳里,扰得其中一人更为心烦意乱。
嘉宁接起电话,牙缝里挤出二字,“说话!”
三十秒后,重重摔下电话,转身要走。
“有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崇止拦住他,非常平静。
但在此时,无疑像在热油里浇上一碗冷水。
嘉宁额上青筋拔起,高声质问,“是你做不到,还是根本不想去争取?!”
“你还想再被革职一次吗?我说了不要和受害者太过共情,那通电话是不是和判决结果有关,受害者如果接受了,为什么你还”
“别和我说这种话!你觉得他们甘心?!”嘉宁呵斥住他,脚步一顿,竟是眼神阴郁地向后一瞥!
他五官俊秀,脸部线条纤柔,一双眼笑起来像两钩柳月,本是极具亲和力的一张脸,这会儿却是狰狞异常,有种阎罗和佛陀糅合到一起的诡异。
正是傍晚,两人站在昏暗的公安局门口,外面晚霞火红一片。
嘉宁说,“我不甘心,我要让那些犯了事的人还血债,你来吗?”
这不是一个询问。
崇止深知这一点,他眉头紧皱,心里出现很多念头,像一只只手在撕扯着他的躯体。萧崇止张张唇,正要说出一句又干又涩的话——
“算了。”
却是听到这两个字,像悬挂在犯人头顶的砍刀,无声而又绝望地落下最后一击。
这两人终究是分道扬镳。
而十年后,冷不丁地听到李知钗那一相似的问题,有人心里茫然,眉心却已经出现几许烦躁,言简意赅地说,“我只想要一份稳定的工作。”
外面雨势变大了,院子里的花草被雨水和风折磨得七零八乱。
知钗说,“我们初次见面那会儿,你是在被犯人寻仇吧?”
崇止僵住。
然后便是字字诛心的一句话,“身上受了那么多伤,每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加班到凌晨才回来,目睹过这么多起不如人意的案件,萧老师,我不知道原来这对你来说,也叫稳定。”
像是将他所极力掩盖的一切掀翻在地。
有那么一刻,萧崇止的眼里骤生狠戾。
知钗说,“我一直觉得人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已经够了。至于是否影响到别人,我觉得无所谓,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如果这次的案子,犯人被轻判了,你也能接受吗?”崇止哑声问。
“不能,但我会理解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