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熔岩宇盗(5)
“都是一帮目光短浅的家伙啊。”
昏暗的银北斗地底, 金旻中将摇头,苦涩道,“宇盗们大多都没什么文化。他们应该是觉得, 这次的劫掠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和以前一样,袭击大帝国的星舰,快活地杀些人,掠些资源, 满载而归之后, 就能供应弟兄们半年的生活。
照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这星海里做无拘无束的草莽英雄。
然而, 就是这一战。
帝国没了他们的开国统帅。
姜见明感觉浑身的血都在降温。
他所感知到的, 远远超过金中将的视角。
因为他是见过的, 他见过那个凯奥斯的意识归来的清晨。林歌与西尔芙仓促地赶来, 她们毫无形象地喊叫, 互相拆短,甚至动手拉拉扯扯。
好像她们不再是帝国的陛下, 不再是基地的首领, 只是两个年轻的女人沿着岁月奔跑, 然后一把攥住了时光的衣角。
姜见明不知道, 如果当时统帅也在, 会是如何光景。
他更不知道,究竟是多么深的恨意与不甘, 在岁月里堆叠了几重的血泪……
才能让那个一身痞气嬉笑怒骂的女皇帝, 孤身在宇宙中追了五个星系,亲手把激光长/枪捅进了赤鱼的咽喉。
才能让那样宽容慈祥的首领,从赤鱼的尸体上生生剥出晶粒子, 炼成血腥禁忌的长刀献给皇帝。
一直以来,他不喜欢无谓的战争,不喜欢无休止的仇恨,不喜欢违背伦理的晶骨武器,甚至为了这个跟小殿下动过手。
他本应为皇帝当年清剿宇盗时做得极端而暗暗摇头,再感慨首领身为科研者却越过了那条线着实不理智。
但事实是,此刻站在第二要塞的地牢之中,姜见明心中只有一个恍惚的念头——
统帅离世时,林歌还不到三十岁。西尔芙则刚刚二十出头,在这个星际年代,还是完全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年纪。
后来,晶粒子的真相被揭穿,大帝也走了,将帝国的未来与人类的命运托付给她们。
这么多年,她们一定过得很辛苦。
也很寂寞。
他突然间心如刀割,视野一下子被水雾模糊了,姜见明茫然一眨眼,竟有滴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幸好环境阴暗,加上金中将也正在感慨,没有注意到这边。
姜见明连忙飞速侧脸擦去了那道泪痕,心惊地想: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到这个地步了吗?
高隆还在喋喋不休:“唉,不过当年大帝为什么急着打远星际,小兄弟,将军,你们知道不?”
“嘿嘿,你们一定不知道!但我,”他大拇指一比自己,神采奕奕,“我知道!”
姜见明神思早就飞了,只“嗯嗯嗯”地敷衍,反正这大个子扯的必然是不知哪来的野史谣传。
无论他是否坚持休战,高隆的事也罢熔岩的事也好,都不是三两天能安排好的。姜见明转身,和金旻一起往地牢外走。
“据说!”身后,高隆深吸一口气,“大帝陛下当年急着出兵,是因为国内真晶矿供应不足。偏偏陛下他……”
他故意神秘兮兮地停顿了好几秒,把自己都憋得脸孔涨红——当然,也可能不是憋的,单纯是兴奋的。
“因为陛下他!对当时的西尔芙皇后不忠,爱上了一位身患晶乱晚期的残人类!”
姜见明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他第一反应是:救命。
他实在不想再听更多窒息的开国八卦了。
但等姜见明稳住步子,在金旻的回头怒骂中,努力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之后——
好像被一道白电劈中,他猛地站住!
等等!
一个念头突然刺出,姜见明后背寒毛直竖,心里的种种疑云再次涌动。
他想起……是的,就在这场出征之前,他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也是哪个投射的基体。
野史这种东西不靠谱。
可老话说得好啊,无风不起浪。
为什么当年,身为皇太后的西尔芙首领会欣然答应了替他和莱安证婚?
就算当年帝后是政治联姻,那种欣慰得宛如嫁儿的态度是不是也哪里不对?
又为什么林歌陛下待他那么亲和,天天一口一个“明明”的叫他,对残人类平民进皇家这种离谱事一点踌躇都不见?
想着想着,姜见明的脸色唰地煞白了,他手脚冰凉,心脏砰砰跳得眼前都在发黑。
最重要的是:那天凯奥斯大帝意识回归时,为什么待他情深不减?
就像莱安前几天说的,这样一位堪称乱世豪雄的开国皇帝,真的因为记忆里新多了个谈过两三年恋爱的残人类,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大帝生活的年代,残人类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劣等人种啊……
但假如,是当年的凯奥斯自己就爱上了一个残人类,并且林歌、西尔芙她们也都知情呢?
还有,金晓之冕里的遗言。他曾经猜过里面的意象与开国年代有关,如果“苏醒”喻指的是基体的投射……
如果那些话其实并非莱安小殿下所留,而是一首凯奥斯大帝和他前世爱人之间的情诗;当凯奥斯的记忆在基体濒死时苏醒,就将其留给了自己……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对上了!
姜见明仓皇扶了一把旁边嵌在墙上的管道才踩实了脚下,他惊恐:所以,自己前世该不会是——
那个高隆口中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野史里听来的,凯奥斯大帝真正的小情人……什么的吧!?
这个猜测非但没有让姜见明感到什么“两世情缘”的幸福感,反而好像一脚把他踹下了深渊。
局势紧张,大战当前,他不想做无谓的自我折磨来扰乱心境。
但控制不住。姜见明控制不住地代入了当年的情景,他开始想象,假如真的是自己病重。
新的帝国建立了,黑暗已被驱逐,但他却要死掉了。没有真晶矿,做不出药和镇定剂,毫无办法。
那位新登基的陛下却不肯认命——这确实很像莱安的作风。他顶着各方的压力,不惜和自幼辅佐他的统帅争吵,然后就是帝帅决裂。
姜见明想一想就头疼得要命,暗道这不废话么,为了个小情人冒险远征,他要是亚斯兰他也跟莱安急眼啊!
最终新帝独自去了,率领舰队,在未经开拓的远星际浴血而行。
如果没有那次偷袭该多好。若是如此,或许大帝在平安凯旋后,就可以如愿给心上人延命,还可以去和统帅道歉和好的。
如果是莱安的性格,大约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亲自拜访。先是绷着脸,矜持地轻哼:怎样,朕还不是胜了么,看来统帅的判断也有失误的时候。
然后放下身段,用低柔磁性的腔调说:……不要生气了,安心养病,朕知道统帅是为了朕好。
真正的历史却不是这样。
熔岩来了,舰队被困在星海里苦战,战士们的生命在流逝,辛苦收获的真晶矿也将被劫走。
年轻的新帝会像困兽般发狂地战斗吧,他定然拥有与莱安同样强悍的晶骨。
可是一切依然走向那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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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姜见明自闭了。
莱安收兵回来,看他这么个精神涣散心不在焉的样子,简直像见了天边下红雨。
餐桌上,黑发残人类动作缓慢地夹菜,眼眸的虚飘却显示出他在发呆。
夹起来的菜久久没往嘴里送,最后可怜地掉回了原地。
莱安实在看不下去,挑了块肉喂给他:“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有人欺负你?还是金旻跟你说什么了?”
姜见明机械地咀嚼吞咽,半晌才保持着那种发呆状态,低低呢喃:“殿下,如果哪天我快死了……”
他没能说完,对面砰地一声,莱安重重摔了碗。
姜见明这才清醒回来,连忙飞快往自己嘴里塞了几口饭:“抱歉,我胡说的。”
莱安直接起身到房间外去了。过了五分钟殿下大踏步回来,急躁地一把拉开姜见明坐的椅子:“你去地牢了?”
这是大晚上的通讯骚扰了金中将么……姜见明一头雾水地被拽起来,下一秒就被摁进了殿下的怀里。
他手里筷子都掉了,在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莱安把他抱得很紧,用下巴贴着他的脸,又疼又怒,阴着个嗓子:“跟你说过多少次——”
“啊……不是不是,”姜见明意识到点什么,他拍着莱安紧绷的肩膀,“您别乱想,不是应激障碍的问题。”
莱安半信半疑,索性捞起姜见明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上了床,熟练地扒了外衣鞋袜。
随后拧开暖黄的床头灯,自己也脱了外袍,钻进被子里搂着他:“那是什么问题,你不正常。”
在莱安眼中,姜见明其人于隐忍和克制上的功力很强,不下于其在战术上的造诣。
之前遇到什么事,都是他闹情绪,姜来开解他。他还没有见过姜这样失态的时候。
莱安试探道:“金旻说,你有意和熔岩讲和?”
“……”姜见明牙关发紧,难以启齿。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如果猜测属实,那他的原身才是导致当年悲剧的根源,“请帝国放下仇恨与熔岩休战”这话,谁提也不该由他提。
陛下和首领听到会怎么想,后日莱安知道了内情,又会怎么看他?
但就算这样。姜见明冷淡垂下睫毛,他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暗想,明知对不起亚斯兰统帅,自己也必须……
“是,现在晶粒子和人类的种族战争才是第一位,我希望帝国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与熔岩休战。”
莱安沉默两息,道:“只要屠戮贼还在林歌手上一日,就不可能。”
“那就请陛下销毁。”
姜见明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抖,或许因为有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支撑,他做得很完美。
“这份提议,我会亲自上书呈给陛下。晶骨武器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和平之世。你给我的戒指也一样。”
他脱下黑革手套,瞥了一眼自己的无名指:“等到战事结束,我不会留着它。”
这段话,姜见明本意是说得很绝情的。但莱安听了居然心情很好。
他把残人类扯开衬衫领口压在床上,先是用唇瓣摩挲苍白细腻的后颈,然后露出犬齿轻咬了一下,笑道:“当然,我允许了。”
于是姜见明心里明悟,然后刺痛。他在暖黄色的灯晕中忍着涩意闭眼,把额头靠在莱安的心口上。
——自己想暗示的分明是,你不惜忍受生剥晶粒子之痛为我铸的婚戒,我也会毫不顾惜地扔掉,我就是这么个淡漠薄情的人。
他的小殿下接收到的信息却是:战事会结束,而那时姜见明仍然活着。
……
次日,姜见明被迫放了一天假。
坐旗舰的指挥席确实比坐机甲操纵席要节省体力,但精神上的消耗却不能说轻松。
莱安各种意义上不放心他的状态,深夜把他锁进了治疗舱,白天也不许他单独出门乱逛。
姜见明只好窝在卧室里看书和看军情资料,顺便摆出“我冷酷我无情我没有良心你怎么着吧”的架势给皇帝写报告,倒也没浪费时间。
其实,论起来姜见明绝对是个谨慎的人。现在只有猜测,他知道自己该做的是求证而非笃信。
可巧就巧在,他现在要干的事比较过分。姜见明担心惹怒林歌陛下会误了大局,寻思自己仅剩的借口也就是个“不知者不罪”了,硬是没敢说。
不得不说,世间各种啼笑皆非的乌龙,大抵都是像这样……由各种巧合相加而生。
姜见明设想了无数种结果,包括各种糟糕至极的境况。但事实,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料到的。
帝国第一星系,亚斯兰星城,白翡翠宫。
凌晨五点钟,皇宫深处空荡荡。林歌披散长发,她坐在被金玫瑰簇拥的凌晨,像一座古典的女子雕塑。
许久,女皇自言自语似的说:“西尔芙,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有种奇妙的本事——”
旁边是西尔芙的通讯投影。首领又戴上了黑头罩,穿起了神秘的黑衣,像一座坚固的黑山。
她用无机质的电子音说道:“哦。”
“明明是他在折磨别人,”林歌眼角一点点漫上猩红,她咬牙切齿,“还能让所有人觉得,他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个。”
首领平静道:“你确定自己没有说反吗:明明他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个,却总有本事让别人觉得,是他在折磨别人。”
女皇充耳不闻,“呵,你知道我昨天收到了什么吗?他……”
林歌捂着眼笑起来,肩膀耸动,一时竟让人觉得她是在哭,“他居然向我提议,要和熔岩讲和……哈哈哈……”
“这么多年,帝国上上下下都知道朕有多恨熔岩,就连老陈头也只敢偶尔来旁敲侧击几句,偏偏是他……”
林歌深埋着头,以掌心抵额,五指紧攥着自己凌乱的黑发,“你说,这个人怎么还是老样子呢,西尔芙,你说话啊?”
西尔芙沉默了许久,随后戴着黑甲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抬手安抚女皇。
却又想起这不过是通讯投影,两人之间隔着浩瀚星河。
于是首领收回手,缓缓道:“其实当年,帮你造了屠戮贼的那天晚上……”
林歌:“你后悔了?”
西尔芙:“不,我只是梦见统帅骂我了。”
“我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挨训,穿着初见他的那身雪白礼裙,挽着精致的发辫,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儿。”
“那也是我初见你的样子,林歌。”
林歌摇了摇头,沙哑道:“回不去那时候了,西尔芙……已经是太多年前了。”
西尔芙:“你真的准备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吗?”
林歌:“什么?朕听不懂。”
西尔芙:“装疯卖傻没有用。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统帅他如今的基体身份?”
林歌低头笑了声,猩红义眼闪着幽幽的光:“首领,你这是怎么了?”
“道恩亚斯兰已死,让明明成为‘姜见明’的一生……这不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吗?”
“我们当时,”首领道,“并没有预料到晶体教的出现,并没有预料到决战的提前。”
“所以呢!?”
林歌突然拍案而起,面色惨然:“你把他当什么,一旦时局艰险,就随时可以从墓里掘起来利用的活死人吗!?”
那边安静了几秒钟。
首领一动不动,冰冷的黑头罩彻底遮盖了她的表情。
直到电子音响起:“林歌,我给你一个撤回失言的机会。”
金玫瑰绽放的花庭中有片刻静谧,只有鸟雀在远处的树影里啼叫,伴随着细风吹动今春新抽条的枝叶。
女皇疲惫地坐了回去,撑着额角喃喃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