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时空曾闪烁时(4)
蓝母星的g6野区和那个破旧的小旅馆, 构成了姜见明最初的记忆。
他在那里长到四岁。
彼时,圣人类帝国依然以暴政酷法掌控着全人类,强悍残忍的新晶人类奥丁大帝在第二星系建立首都永乐园星城, 使之成为贵族们的天堂。
而人类的起源地——蓝母星,由于资源已经被开采得所剩无几,近八成地区都被划作了“野区”, 人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贫困。
更不要提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过得多么辛苦,每一天都要节衣缩食,每一步行动都要提心吊胆, 生怕据点暴露。
在维持生计的同时,赫尔加还要坚持继续策划下一步的行动, 试图重振解散的组织。十几个成员, 经常点一盏昏灯就能谈到深夜。
那一个个晚上, 女领袖右手执笔写字, 左手摇晃着木质的小摇床。
她没有时间为孩子唱摇篮曲,只能将阐述计划的嗓音放得低柔, 用这种方式哄着她的孩子入眠。
而女领袖的孩子, 有着柔软的黑发与清澈的黑眼睛。
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意志也怜悯了不屈的勇士。那个玷污赫尔加的流民, 几乎没能在姜见明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小孩的聪慧远超他的年龄。一个残人类,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长大, 却几乎没给据点添过多少麻烦。
就算是一些对姜见明的身世有成见的成员, 也不得不承认, 这孩子实在乖得让人心疼。
又是个下雨的晚上。
稀疏的雨丝淋在外面的树叶间沙沙作响。时节即将入冬,或许再过一阵, 雨就要转成雪了。
“妈妈,丹叔说明明的爸爸是坏人。”
房间内,只有简朴的一张床和一对桌椅。桌上是一盏灯, 一个光脑,两册笔记本和几支笔。
女人坐在桌前提笔书写,床上是她的小孩。
姜见明滚在被子和枕头中间,只露出一只白嫩的小脚丫,用脚趾轻轻地勾着妈妈的衣角。
黑发孩童的嗓音奶声奶气的,“他对妈妈做了坏事,才有明明。所以丹叔和琳姨他们杀死了爸爸。”
赫尔加顿了顿,伸手把小孩的那只脚也捉住,塞进被子里捂好。
“是丹和你讲的这些?”
“不是的,明明自己听见的。”
灯光照在破旧的床头和墙壁上,将女人和孩童的黑影子拉得长长的。
姜见明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小孩自幼挨饿受冻,身体不能算多好。
赫尔加于是轻叹。女人站起身,来到自己的儿子身边,爱怜地抚摸幼童的脊背。
“明明,你昨天偷拿妈妈的枪玩了,对不对?”
“嗯。”
“之后,妈妈对你说那样是不对的,现在明明知道了枪很危险,而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也不可以,是不是这样呢。”
“嗯。”
“但如果妈妈不告诉明明呢?明明就没法知道那是不对的。”
女人的嗓音像潺潺的春水,她脱下外衣和鞋袜,也一骨碌钻到被子里,展臂搂住自己的宝贝。
“明明的爸爸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爸爸能够像明明一样,在很小的时候有人疼他爱他,经常抱抱他,亲亲他,教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妈妈相信,爸爸一定不会做坏事的。”
姜见明爬过来,枕在妈妈伸出的手臂上,“是吗?”
赫尔加挑眉笑了,用食指戳了戳儿子的脸颊:“当然了,因为生出的明明是这么乖的好孩子啊。”
姜见明眨两下眼睛,歪头问道:“那就是明明的奶奶不好喽?”
赫尔加的眼底闪过一丝伤感,她摸了摸儿子的黑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是那样倒好了。”
“但很有可能……在明明的奶奶小时候,也没能够有人爱过她,教过她。”
这是这个时代的,也是整个人类文明的疤痕。
夜深了,外面的雨果然变成了雪。巨大且无法抵御的悲哀,就乘着湿润的雨雪吹进这家破旅馆内,笼罩在这对母子身上。
赫尔加熄了灯,扯过棉花结块的薄被裹住姜见明幼小的身体,再用力地把被角掖实。
“明明,晚上睡觉冷吗?”
“不冷。”
“真的吗?”
“嗯。”
可怀里的肌肤分明是凉的。
赫尔加只能忍着鼻尖的酸涩,把姜见明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期望她的体温可以在寒冬中给孩子带来一丝温暖。
她闭上双眼,埋头喃喃道:“明明……妈妈好想改变这个世界。明明,妈妈真的好想好想。”
然而此时,白鸽赤叶会早已无力回天,就连这不算好景的时光也未能长久。
几个月后,包括这家小旅馆在内的几个据点先后暴露,一行人再次逃亡。
面对帝国的追捕,赫尔加等人只能亮出折叠机甲,边战边退。
而那位年幼的领袖之子,仓促之下被塞进了机甲的缓压仓,甚至连麻醉都没打——
在当时,机甲设计是不会考虑残人类的体质标准的,更不可能照顾到一个年仅四岁的残人类幼童。
他们用机甲连续进行了三次跃迁,半途在宇域激战了两番,随后又是五次跃迁。
等终于甩脱追兵,缓压仓打开的时候,里面的小孩已经七窍流血,面色惨白地闭过气去。
……他的指甲全部翻卷折裂,血迹斑斑。而缓压仓的内部,处处是挣扎与拍打留下的血手印。
赫尔加当场崩溃。自己多次重伤也从没掉过一滴泪的女领袖,抱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她那时并不能知道……
对于姜见明来说,这只是苦难的开端。
大部队不可能为了孩子而停留,姜见明才被抢救回来半口气,机甲就又不得不继续行进。
最后,白鸽赤叶会的余党选择效仿宇盗,散落各地的几股力量汇合之后,以仅存的一艘大型星舰为依托,在宇宙中流浪。
赫尔加母子再次安顿了下来。
但姜见明的身体却已经毁了。小孩本来就有点营养不良,那次虫洞跃迁更是狠狠地伤了根基。
医生看过都纷纷摇头,甚至有人直接宣判:
“这孩子能活过三十五岁就算幸运。别的就不用想了……拖着这种体质,不可能做得成什么事的。”
其他白鸽赤叶会的成员。对姜见明的态度同样微妙。
一方面,他确实是领袖连着骨血的唯一的孩子;但另一方面,他是耻辱的产物,又是个病弱无力的残晶人类,只能说……除了累赘以外,什么都不是。
只有赫尔加,依旧毫无芥蒂地爱他。
她亲自教导儿子识字读书,在星空下描绘人类的几千年战争与和平的历史,以及这个年代已经没谁在意的旧日品德。
……实话实说,赫尔加女士的儿童教育水平,那是真的不敢恭维。
或许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母亲,在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聊完什么“人权”啦“平等”啦之类的话题后,又要求儿子去背旧蓝母星时代的兵法典籍。
有时候,连那几个对姜见明有偏见的白鸽赤叶会的成员,看着心里都别扭。
但偏偏也就是姜见明。
竟然全都接下来,消化掉了。
有时候,他会抱着光脑坐在星舰的舷窗旁,安静地看外面浩瀚的星空。
亦或是拿着模拟沙盘当玩具,独自摆弄上大半天,直到妈妈来找他。
时间又过去三年。
旧帝历40年,新的悲剧上演。
白鸽赤叶会余党内部分裂,不攻自破。
这个结局谁也没有料到,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能这样说——雯赫尔加是个过于纯粹、过于宁折不屈的理想主义者。
但她的追随者,更多的却只是凡人,充其量是多了些勇气与理想的凡人。
所以更多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白鸽赤叶会已被打击到只剩下最后一艘星舰,领袖还要固执地以卵击石,继续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为什么只要帝国以无辜平民的性命作为诱饵,领袖明知是陷阱也忍不住去救,一次次重蹈覆辙;
为什么对于沿途收容的残人类或老弱病残,在找到妥善安置的方法之前,领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愿意留着他们吃白饭……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不堪忍受的成员便越来越多。
“这个女人太蠢了。”
这样的论调积攒,爆发,成为内乱的根源。
于是,姜见明七岁那年,白鸽赤叶会的领袖易主,赫尔加母子被逐出星舰。
无处可去的母子只能重返蓝母星。不知道躲藏过多少肮脏街角,多少次忍饥挨饿。最后流亡至最偏远,最混乱的野区——z2野区。
也就是在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
一位奄奄一息的残晶老人,浑身脏污地在路旁爬着,卑微如蝼蚁。他哀哀地流着泪,向这对母子拦路求助。
赫尔加毫不犹豫地分出了所剩不多的食水,扶老人在路边休息。
到了寒冷的夜晚,她让老人靠过来取暖,自己一手搂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搂着陌生的老人。
凌晨时分,异样的晶粒子波动惊醒了赫尔加。
远处天还未亮,杂草上露珠如泪。旁边那个老人双眼暴凸,手足抽搐,下一秒浑身开始生长晶簇——或许是太渴望临终前的那点慰籍,他隐瞒了自己是慢性晶乱晚期患者的事实。
那一秒电光石火,女人只来得及用晶骨把儿子推向最远处。
……
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路边有一个无名老人死去。
有一个带着儿子的母亲,感染了慢性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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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帝历43年,灰鸮实验室。
“陛下……陛下,您这边请。”
皇帝跟随着白褂实验员,快步穿梭在机密实验室的内部。
这么多年过去,奥丁苍老了很多。纵使基因手术可以让他保持壮年时的容貌。但眼底的疲惫与沧桑是掩不住的。
不断爆发的晶乱潮,实验连接失败,宇盗及白鸽赤叶会等反抗者的增多……子孙不争气,臣下只会唯唯诺诺……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暴君的神经,让他越来越喜怒无常,嗜杀多疑。
直到这一日,灰鸮实验室紧急禀报皇帝。
先是五年前,有一个胚胎存活下来。
隔着无菌实验房的玻璃,所有人都能看到培养仓内的模样:从晶粒子聚集的至纯晶体中生出人的骨血皮肉,它每日每日都在挣扎,发出无声的惨叫,在痛苦实验下蜕变。
实验员们反复用药物和辐射刺激其中属于人类的意识,一次次灌注更多的晶粒子。
直到晶粒子的含量远超过极限值,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
到了此时,它已经不能称作人类,当然更不能称作晶粒子,是个结合态的变异怪物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培养仓爆炸开来,实验房的玻璃被血溅满。
在实验员的尖叫声中,晶体瞬间长满了大半个实验室,并且开始“着色”——晶体着色,是新晶人类的象征。
奥丁冲进来的时候,所有科学家与实验员都聚在了玻璃窗之外。
“你们做了什么!?”
“陛下恕罪!”
负责人惶然跪地,“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连今日的惯例操作也还没开始!它是突然自发地这样……”
实验室内,异状的赤金色晶化物质凝聚在正中,高温导致的白雾滚滚而上,中央隐约有个影子。
那是个美到极致的人类孩童。
它的眼眸闭拢,五官深邃而锋利,肌肤胜雪,绸缎般的白金色长卷发流淌在向四方刺出的晶棱上。
但只有到胸的上半身,腰腹以下都是大片赤金晶体,宛如传说中人首蛇身的神兽。
“……”
奥丁皇帝阴沉地上前,看向这个实验室的产物。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言不发地看着。
本就初现老态的皇帝,似乎在这样的寂静中变得更加苍老了。
“……陛下?”
最高负责人惶恐地低头。
奥丁忽然开口,语气中情绪莫测:“如果杀死这一个,还能根据数据做出第二个吗?”
最高负责人愕然。
他想了好几秒措辞,才艰难道:“这是概率问题,陛下。”
“我们花费二十年,死了近万个胚胎才得到这一个,但它的意志之顽强是远远超出平均标准的。就算使用同样的数据复现,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二十年还能得到第二个……”
下一秒,晶体中的孩子睁开双眼。
眸珠是清冷的绿,比奥丁的眸色更透亮一些,像凝霜的翡翠。
皇帝看着它,它也看着皇帝。
奥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咽喉震动着发出阴森的低笑,“原来……”
“呵哈哈哈,原来是你啊……”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在眼前。
八分钟的时空错乱,那个来自未来的黑发小少年,那本诅咒般的历史书,那一页……英姿夺目的新王。
就是它。
原来是自己造出的它。
忽然间,在众研究员们惊恐的注视下,大帝仰面狂笑起来。
这一刻奥丁看到了历史的车轨,只需要自己一声令下就能决定前行的方向。他的帝国的存亡悬在他的舌尖上,人类的存亡也悬在他的舌尖上。
残人类少年那双黑眸从一百年后注视着他,澄澈得让他心如刀绞。
先生,您为什么哭呢?
“怪物,杂种。”
奥丁往前走了一步,眼底带着肃杀的笑意,“这么多年……很疼吧?怨恨吧?”
“告诉你,这一切实验都是朕的命令。”
“是不是很想杀了朕?”
对面,半人半晶的孩子睫毛动了动,发出有些怪异的音节:“杀……”
它面无表情地抬起沥血的手,贴在玻璃上:“杀……了你……”
“它会说话!!”
一个科学家满面恐惧,“它从什么时候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下一刻,赤金晶骨自孩子背后爆开!
实验室的钢化玻璃砰然碎裂,千万碎片倒映着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绿眼睛——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声钟鸣啊。
暴君恍惚地暗想。
周围的实验员纷纷恐惧惊叫。奥丁怒吼一声,双拳前挥,鲜红晶骨与赤金色撞击,发出剑鸣般的刺耳锐响!
一击即分。
赤金与鲜红的碎晶片四处迸溅。
奥丁单脚后退一步,对面的怪物所处的地板开裂下陷。
力量竟几乎不相上下。
皇帝身后的两排卫兵同时举枪!
暴君却抬了抬手,示意卫兵收起武器。
他咧嘴:“不得无礼。从今以后,它就是朕的孩子。”
“——陛下!?”
奥丁拧了拧手腕,向对面的小怪物走去,边走边说:“它的名字……要叫凯奥斯。凯奥斯皇子殿下。”
最高负责人惊道:“陛下!但它……”
“闭嘴。看着吧,朕要这个怪物成为真正的杀神,以及不败的征服者。”
“顺便告诉朕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继续废物下去吧,圣人类帝国还有二十年的时间让他坐吃山空呢。”
暴君眯着眼,腔调懒散地说着。他跨过碎裂的玻璃,走向面前的小怪物。
“凯奥斯”目光直直地盯着皇帝靠近。它身周的晶骨锐利起来,同时快速升温,像流动的岩浆。
奥丁摇了摇头,冷笑道:“别闹,小家伙。你现在还杀不了朕。”
“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朕来教你……”
“魔鬼该怎么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