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伽罗圣教。
密乘戒室内, 雌雄莫辨的少年铐上锁链,跪坐在大殿中。大殿昏暗,一点油灯飘摇, 就着灯光,能看清前方绘着阿鼻地狱,后面描了翠绿菩提。
“你为何要破坏照妖镜?”
室内除少年外再无他人,那庄严声音在空荡殿内回荡, 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罗睺身受重刑, 却面不改色, 淡淡道:“众生平等,她既知错, 我渡她一程,又有何不可?”
佛门,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屠刀并不单指杀戮,更有杂念一意。
为此, 万鹤笙创造的罗睺, 虽容貌姣好,却生性残忍偏执, 她不曾约束, 而是任由他沉迷恶念, 犯下不少杀孽。
罗睺在遇见洛伽后, 被其渡化,主动皈依,聆听教诲后,更是放下一切妄想、私欲及痴念,痛改前非,一心潜修。她试图借此探寻佛门一道归途。
这句话, 既是万鹤笙的托辞,也是罗睺的真心之言。
“天下无不可渡之人,为恶者既有悔改之意,有向善之心,她便是可以渡化者……”罗睺慢慢地说。
他这具躯壳受伤太重,断了的一臂接上不久,还有些不自然,垂在侧边使不上力气。
大殿内传来的声音又混混沌沌,像是无数人说的话重叠在一起,回音杂乱。
审讯的长老亦无言。
罗睺虽得恶魔之名,心却如明镜般纯净。菩提树下,地狱镜前,他无半分心魔,灵台清明。
这番话,他完全出自本心。
“你可知,敖灵杀了你师父?”
罗睺一颤:“以怨报怨,怨恨难解。即便师父在,他若得知敖灵心有悔意,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但她并没有悔改,逃跑的路上还杀了摩洛乎。”那声音冷笑,“你可知,就因为你私自将他放走,害得你师兄身亡?”
室内却又没声音了。
密乘戒室外,阿毗达摩向阿纳伽衣长老行礼,道:“他不慎入了魔障,弟子必严加管教。”
事已至此,敖灵早就趁这时机逃走,再修复照妖镜去捉些小妖也没什么大用。
阿纳伽衣被敖灵打伤,提早回宗,也正是他将罗睺擒来,扣在密乘戒室内。
他生得青面獠牙,赤髯红发,一身筋肉虬结,倒不似僧人,反而更像传闻中的罗刹鬼。平日出宗时,为了夺得百姓信赖,他惯会伪装一二,变成白面僧人,在宗内则无所顾忌。他冷笑两声:“你们师兄弟倒情深义重。”
阿毗达摩挡在密乘戒室前,看似恭敬,实则挡住了长老去路,不让他进室内。
阿纳伽衣主惩戒、责罚,罗睺到他手上,估计讨不了好。
室内的罗睺却依旧冷静。
万鹤笙当然知道,她是故意要放敖灵走的,也故意说敖灵欠罗睺一个因果。敖灵不喜欠人情,当然会想着马上还清。
否则,她去哪里得来伽罗圣教的秘宝舍利子?
金色大殿墙壁上绘制的菩提树簌簌作响,罗睺仰起头,似乎能从中得到宁静,闭上了眼睛。
无量众生,皆有苦厄,离苦得解脱。
众生……何为众生?
又如何渡过苦厄?
太虚门主宗外坊市内,敖灵对面坐着静静微笑的万鹤笙,她却更加愁苦。
“或许是我修行出了岔子,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敖灵道,“小龙出战西域,得了几枚舍利子,献给真人,只希望真人再与我算一卦。”
她并不敢叫对方推辞,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方玉匣,轻轻推开玉盖,里头赫然摆放着数枚圆润剔透的舍利子。
但不是全部。
她怀疑自己着了道,正需要佛门至净之物净化。若再有伽罗圣教的菩提子便更好。可惜罗睺早回去了,她难以联络,否则定要同他交换些菩提子来。
万鹤笙闭目,再睁眼时,微微点头:“可。”
“你要算什么?”
敖灵反而还真不知该算什么了,她沉思良久,道:“就请真人算一算我的出路吧,我该往何处去?”
对面素衣女子面容莹白玉洁,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眸里忽地更加璀璨,似蕴含着浩瀚星空。敖灵不敢直视,任由那双眼睛透过自己,看向无尽的虚空处。
她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流转,要抓住,却看不见摸不着。半晌,万鹤笙闭目,说:“你可长居在南海。”
“当真?”
万鹤笙的推算,正合了敖灵的心意,她不免喜悦,又问:“可还有旁的?”
万鹤笙却又不答,她的眼睛看向凝实处,注视着双目的双目:“天下将乱,隐世族群尽现世。你若不能把握机会一举化为真龙,到时,整个妖族都要被你连累。”
这话说得太严重,敖灵一瞬间惊在原地,不仅是因为那句隐世族群现世,更是因为万鹤笙又一次提到了她必须化龙。
她的姿态放得更加恭敬:“敢问真人,我化身真龙的契机在何处?”
万鹤笙的呼吸急促了些。
到她这个修为,一举一动皆牵扯自身,她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说谎。但……这件事已经关系到了万族运势,以她这具躯壳测算,难免有些吃力。
她直直地看着敖灵,说:“龙门。”
“只有越过龙门,你才能变成真龙,除此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水域妖族中一直有一个传说,在某个时候,天上会降下一道门,名为龙门,只要跃过去,不论是什么种族,都能画成真龙。哪怕只是一条小鲤鱼,跳过了龙门,也能立刻褪去凡躯,化身真龙,遨游广阔天地间。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上古传下的秘闻中也从未说过哪条龙是越过龙门才得来的。渐渐的,大家便只当做了一个传说。
“龙门?”敖灵金色的眸子里带上了向往,“世间真有龙门?在何处?何时出现?”
“在何时?在这天下彻底大乱,妖族无首彻底暴动时,在何处?只要你想,它就会在你眼前。”
万鹤笙最后一句话,既是诱惑,也是震慑,“跳过去,你便能化真龙,跳不过,就会当场灰飞烟灭。”
她这句话太过冰冷,敖灵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还要再问,眼前人却缓缓消失,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带走桌上的玉匣。
天玑真人离开了,她为何不要报酬?
敖灵打开玉匣,发现里面的舍利子一颗不少,同样传来的,还有一句口谕:
“我用不上这些,龙王可寻个时机,以自己的名义将这些舍利子交给太虚门宗主,他需要舍利子。”
敖灵更疑惑。
天玑真人就在宗内,为什么要自己转交?她又见不到姜月明。
难道,是不希望那个宗主发现吗?
天玑真人不要报酬,也不提人情一事,敖灵只道她淡泊名利,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她在那句“以自己的名义”上多思量一会儿,怔住了。
若她迁到南海,少不了要和太虚门打交道,自己先送宗主一份大礼,到那时,人情岂不是记在自己身上了么?
思及此处,敖灵更是感动,她并非矫情之辈,天玑真人要送与她这个人情,她便大大方方接了。她并不认为自己还不起,也不认为这份恩情能够随便糊弄过去。当下便定了决心,今岁要再送真人些好礼。
例如,那个和天玑真人相斗,将她打伤的虞知微……
敖灵眼里泛着冷意。
竟然让那个虞知微逃到北境去了,想来,北境海域的妖兽根本没有阻拦。
一群废物!
她养好伤后,必要会会那个虞知微!
敖灵转念一想,自己刚巧认识了太虚门的顾休,这几天通过手下打听,才知顾休也是太虚门内极为重要的弟子。要不要……让他转交舍利子?
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又放开,盯着自己的掌心,迷茫多日的眼神逐渐坚定。
天下将乱……
隐世种族将现世?会是什么?
万鹤笙回宗后,调养了一番。
她再度测算了一番天机,对身体损耗极大,可她也确定了某个自己一直想要确认的事,所获比几枚舍利子要多得多。
太虚门内,弟子们如往常一般修炼,长老、部门各司其职,看似一切平静无波。实则内部的执政长老已经陷入了纠纷中。
任谁都能看出来姜月明的情况每日愈下,他已迫不及待地为万鹤笙铺路,宗门内无人不知万鹤笙即为少宗主。
原本宗门内也有人不服,但虞知微宣布七曜宫成立的消息传来,那部分人反而改了主意,甚至恨不得第二天就举办交接大典,好重塑太虚门威严。
宗派气运……除了绝大多数人被蒙在鼓里的魔神残肢,还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机密——凡人。
凡人的认可,并不仅因为凡人为修仙者之源。绝大多数修仙之人都从凡世来,宗门内也常常教育他们,莫要凭借自己是修仙之人,就大肆欺压凡人,这让不少仙门弟子都以为自己宗门一心向善。
掌控绝对权力后,还能怜惜弱小,自然是善。
可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很久以前,流传着一个传说。东境有一门派势大,名为罗刹门,曾一统整片东境。但罗刹门修行功法残酷,宗门规矩松散,御下不严。门内弟子多以修为压人,或随意虐杀,或肆意掳掠民间貌美少年少女,灭门之事亦不少,东境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这罗刹门就遭了报应。
有一日,凡间突然冒出两个奇人,不入宗门却得天授功法,他们心地善良,忠勇双全,修为大成后便在罗刹门的阴影下不断庇护东境百姓。
这两人自然不为罗刹门所容,他们势单力薄,很快就被罗刹门长老抓走,随意定了罪名便判处死刑。为了彰显门派威严,罗刹门特意公布此事,东境百姓听了无一不痛哭流涕,愿意以自身换那两人平安。
那两人在狱中受尽了折磨,却怎么也不妥协,反而怒斥罗刹门迟早遭天谴。他们斥责得掷地有声,罗刹盟盟主竟有些害怕,将行刑之日改到了夜间,以免让这桩罪过暴露在白日之下。
罗刹门冥顽不灵,要处以刑罚那夜,天上落下一轮明月,正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将惊雷与烈火浇熄,另一人背后则浮现出众生万象图。
罗刹门就在那一晚,灰飞烟灭。
而后,这两人,一者建立圣月宗,一者创立万象门,平分东境。
这则故事常被用于教育小弟子善恶有报,不得仗势欺人。小弟子们常常不以为然,认定这不过是圣月宗和万象门为了收买人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但他们不知道,这则故事,并不完全作假。
现在的七大派,曾经的六大派,除了罗刹门行为过火外,行事作风俱差不离,没有人会将那渺小的凡人放在心上,纵使不像罗刹门那般随意虐杀,也并不特别注意。
但罗刹门的灭门实在太蹊跷。剩余几宗聚首,细细探讨后,竟发现,宗门气运或许还与凡人有关。
罗刹门此举,已经到了凡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连上天也不容他。
谁也不知道这群渺小又庞大的凡人为何会带着气运。一个两个无妨,数万万个凡人的厌弃,则能给一个大宗门带来灭顶之灾。
从此以后,圣月宗和万象门便篡改了历书,罗刹门这个名字被抹去,只作为一个故事中的反面宗门,一切功劳被记录在他们二宗上。他们永远不会让凡人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只要对百姓优待,东境百姓们就会同样爱戴又畏惧他们,叫这两宗很快在东境站稳脚跟。
这才是宗门急急忙忙推出万鹤笙的原因。
魔修在凡人眼中,已经和十恶不赦挂上了钩。若让百姓得知差点成为太虚门下一任宗主的弟子这会儿成了魔尊,对太虚门的认可必然一落千丈。
姜月明大限将至,他们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时候,安插在洞真派的卧底拼死送来密信:洞真派欲讨伐七曜宫,已经秘密开战。
北境,大雪。
虞知微站在雪山之巅,她没有在那间宫殿里休息。她平日里性子很独,不爱要人服侍,也看不惯那些在她眼中低劣的取乐。为此,整座七曜宫的魔修们都不得不过上清心寡欲的生活。
闭月也怕她,但更多的是向往,她从宫殿里追出来,刻意加重脚步不让自己被误认为偷袭,而后轻轻地跪伏在魔尊足边。
“尊上,您有什么烦恼吗?”大雪落在闭月脸颊上,她并不去擦,只垂头小心地替虞知微擦去鞋尖不慎落下的雪花。
闭月最是敏感,敏锐地察觉到了虞知微情绪不佳。
虞知微面色冷漠,眉间微微颦起:“不该你问的事情,不要多问。”
闭月立刻叩头:“是婢子多嘴。”
虞知微注视着天边,淡淡道:“叫他们下去准备,洞真派要打来了。”
“是……什么?”闭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虞知微道:“洞真派,已经在路上了。叫那帮废物给我做好准备。”
“让潜旭带领他的部下去守北边,潮生守在沿岸口,布阵隐匿好……”虞知微一条一条慢慢说道,“最后,你,闭月。”
闭月立刻提起了劲儿。
“你带领一队人伪装成洞真派弟子,去最近的凡人城池——”虞知微弯下腰,一手抬起闭月的下巴,注视着那双恭敬虔诚的美目,话语冰冷至极,“屠城。”
“如果暴露了身份,你就可以不用回来了。”
闭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凡人动手,但她心里隐约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毫不犹豫道:“遵命!”
“去吧!”
虞知微松开手,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闭月传达的口谕让整个才安定下不久的七曜宫彻底动了起来,几员大将领命而去。虞知微此时却不见踪影。
她又回到了那座山头,挖出酒杯的那一处坑洞。
藏锋仙君到底在躲避什么?
按照他的性子,发现自己入魔,他必当来劝慰自己,或者直接杀上门来,他为什么要逃离?
到底怎样才能让藏锋师叔现身?
虞知微摩挲着那只冰冷的酒杯,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藏锋仙君最看重者,无非那么几样。
他的剑,他的徒弟万鹤笙,他的同门师弟姜月明。或许,自己也算在里面。
如果万鹤笙,或者姜月明出事呢?他还能继续躲着吗?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办法,虞知微终于浮现出一抹浅笑,她有些遗憾地注视着大海的方向,暗暗叹气。
只可惜,现在这个时机不对。
等她解决了洞真派……让她想想……
她的好师父本就大限将至,提前送他一程,也算是尽孝了。
只要师叔出现在太虚门,万鹤笙必定能发现他的踪迹。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大海那头冒出的船只尖杆,天边亦现出不少飞舟的影子。虞知微眯起眼睛打量,心里暗叹。
看来,为了对付她,洞真派可下了不少功夫,居然连掌门都亲自来了。
她望着天边逐渐接近的飞舟,忽地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这群人。
七曜宫的扬名,就从洞真派开始吧。
笑声停止后,虞知微道:“魔神陛下,小辈欲重振魔族,可惜现在遭受仙门围剿,小辈斗胆,请求陛下助小辈一臂之力。”
她说第一遍时,空气中没有任何反应,虞知微并不气馁,又说了第二遍,第三遍,她掌心向下打出,魔气源源不断沿着山体涌入地底。
魔神并未死亡,他将要苏醒。他的残魂正附在肢体上,待她打败了洞真派,将洞真派拥有的残肢抢过来,或许能加快他的复苏。
终于,她察觉到了山体的一点点抖动。
那点震动来自地底,非常轻微,不起眼,但虞知微却欣喜若狂,她从那一点点震动中,感受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正从地底汹涌地反哺而上。
他真的……要苏醒了!
“话说,咱们尊上为什么不叫我们攻打?只叫我们隐蔽起来?”
“闭上你的嘴,尊上的决定只要听从就好。”
“可是,那帮人已经朝着主殿去了。我担心尊上一个人……”
她真的能够一个人抵过洞真派那么多长老吗?
说到这儿,刚才回话的那个人心里也有点没底,但他依旧撑着:“你别管那么多了,等会儿万一尊上遇到危险,我们再去支援也不迟。”
“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先前那人有些迟疑,“魔气变浓了?”
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感觉,所有的魔修都察觉到四周魔气涌动,比以往浓郁数十上百倍的精纯魔气,正从主殿山峰迅速向周边扩散。整座失灵禁地,瞬间就成了魔修的乐园。
洞真派的长老弟子们自然也察觉到了。为首的飞舟上,洞真派掌门面色冷肃,心里更加凝重。
“好重的魔气。”
一位长老道:“她才入魔几天,便有了如此浓郁的魔气,想必得了什么秘法。”
另一位长老轻咦一声:“奇怪,那些魔修去了何处?为什么一个人也找不着?”
他们此行隐蔽,七曜宫不应当知道才是。
掌门沉下脸,低头扫视,在她的注视下,那些躲藏在隐匿阵法中的魔修们,一览无余。
可令她惊讶的是,只见隐匿法阵,不见任何埋伏。难不成那些人就打算装死等着他们离开?
“藏头露尾的鼠辈!”
掌门心里觉得蹊跷,其他长老也发现了,其中一人笑道:“这些鼠辈之后解决也不迟,当务之急,是找到虞知微。”
不解决魔尊,魔修们杀了一批,还有一批,源源不断。
不过,魔尊似乎并没有隐藏的意思,她的所在之处非常明显,甚至可以说是故意让他们过去。
前方的高山之巅,魔气冲天而起,当中一名女子手持长剑,目光如电般向他们看过来。
“掌门,这是有埋伏?”
掌门怎么看都不像。
没有阵法,没有符箓,只有虞知微一个人,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天魔气,仅此而已。
忽地,虞知微的笑声传到每个人耳中。
“洞真派?我等你们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阙说:九月要日六!
(阙又说:我不是九月,九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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