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冼尘回宗后, 还有些魂不守舍。
他确实没听到南洲有什么新状况发生,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异常。
所以……师父千里迢迢从北境过来,就只是为了看自己一眼?
不, 不可能。
冼尘不相信, 可心底又有一个小小的雀跃的声音告诉他, 或许这就是真相。
他按捺下去,又把那个做好准备送口信的弟子叫了回来, 模糊去他的记忆。
原本他打算将这件事说给万师叔的, 可他不知怎么的, 又不愿意了。
只要……只要师父不做出什么事,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应当……应当没有大碍吧?
宗门内曾有小弟子讨论过,都道师父虽然入魔, 打伤了些弟子,可她却选择将魔修远迁北境,想来对太虚门还是有些感情的。
他们并不清楚虞知微抢走了什么,就连冼尘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带走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
几次犹豫之下,冼尘鬼使神差地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若她……若她还不走, 自己再上报宗门。冼尘心想。
他抱着这个念头,对太虚门管辖州县内的魔修事件更加上心。凡有上报的关于魔修作乱的消息都要亲自查验一番, 倒惹得专门负责的门内弟子有些不高兴,觉得他多管闲事。
冼尘何尝不知自己讨人嫌, 可他没奈何,他既怕听到师父的消息,又怕听不到, 心里矛盾极了。
就在他矛盾的期间,他又接收到了虞知微让小弟子送来的消息。
这回,师父的声音里多了些疲惫。
“为师不过在南洲转转,过几日就要回去。不来送送为师吗?”
自己的师父他自己心里清楚,自从宗主下放权力给瑶光真人后,师父在太虚门的名声便多和严苛、不近人情挂钩,刑事堂的案子更是堆积如山。
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也绝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选择。一旦她面对着谁示弱,那极有可能是她即将把剑横在对方脖子上前最后的迷惑。
明知很可能有诈,可长久以来的积威还是叫冼尘心防松动一瞬。
他还是去了。
并且没有让人留口信,只道自己出宗有事要办。
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推开厢房,虞知微已经在房间内等待,一眼扫来,正如过去数百年间师徒间恭敬又温馨的相处。
冼尘还记得自己幼时遇着了问题,便会敲门去问,那时候师父也是这样,撑着头看过来,而后耐心地问:“怎么待在门口不进来?怕我吃了你?”
“还不进来么?怕我吃了你?”
冼尘:“……”
厢房空旷,虞知微正坐在靠窗边,独自斟酒。
“近来在宗门内过得怎样?曾经有我这么个师父,很丢人吧?”
冼尘立刻打断:“并不。”
“你师祖应该问过你,让你转拜在你万师叔门下,她那漆吴山是个不错的选择。”虞知微淡淡道,“她那徒弟不可能成事,你过去也好。”
冼尘:“弟子不愿。”
虞知微看也没看他:“去她那漆吴山有什么不好?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管理宗门不是份轻松差事,她做的比我好,现在宗门里对她感恩戴德的弟子多,她当宗主,众望所归……”
冼尘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跑的,从踏进这间房前到踏这间房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逃,可他的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还是一步步迈了进来。
“……师父。”最终,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声。
当年他拼尽全力从家族大比中脱颖而出,好不容易拜入太虚门,又身为外门弟子受过不少欺负,待在外门丝毫不起眼。他也不知为何,那时候高高在上的瑶光真人一眼便挑中了自己做徒弟,一切都跟梦一样。数百年相处积累的师徒情,岂是一朝一夕能断绝的?
虞知微顿了顿。
“罢了,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虞知微道,“现如今,我和你们走上了不同的道,不过,我却觉得,这才是我的道。”
冼尘嘴唇蠕动两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何必害怕,仙道也好,魔道也好,不过庸俗凡人给的名头。”虞知微眼中有熊熊火焰燃烧。“只要能成神,我说他是仙就是仙,我说他是魔就是魔,若魔能成神,仙也成了恶徒,魔则是天道正统!”
这段话对于从小接受仙门教育的冼尘来说,实在大逆不道。他站在原地,欲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最令他惊恐的是,他虽觉得不对,却根本不知怎么反驳,从何驳起。
“可魔修肆意滥杀无辜……”
“无辜?天底下有什么是无辜的?你自小吃到大的灵药是不是无辜的?你踩死的蝼蚁是不无辜的?”虞知微冷笑,“都道众生平等,可若是众生真正平等,那么人人手上都有杀孽,谁也逃不过。”
“那些个修仙之人少做杀孽有违天道的话,都是哄人玩的。”虞知微推开窗,直视着头顶明净如洗的蓝天,“天道不过是庇护人类而已,至于那些鸟兽虫鱼飞禽走兽,在天道眼中不算杀孽。”
她回头瞥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冼尘,冷笑一声:“我走了,你在太虚门好自为之。”
“师父……”
冼尘没能叫住她,对方在自己眼前消失了。
唯有桌面上留下一方玉匣,冼尘打开一看,是一枚明光石,用于淬炼法器效果极佳,只不过这明光石只在北域雪山中,格外稀有,寻常不过拇指大小的明光石就能卖出天价。也不知她从哪儿寻来这样大一块。
玉匣第二层,又有一枚丹药,打开的一瞬间,丹香扑鼻,光芒灿灿。冼尘认得,这颗丹药可延寿,且品质上乘,即便是给宗主吃都足够了。
“师父……”
厢房内,冼尘百感交集。
虞知微却并未如自己所说那样离开。
她这几日不算太低调,但虞知微并不是为了太虚门而暴露的行踪。
她在赌,赌那个人的出现。
巫族的消息传得愈来愈烈,早就传遍了凡人城池,除非有大能狠下心来一招覆盖整片南洲的清除记忆的法术,否则根本无法遏制流言的传播。
凡人对修仙者心存敬畏,对从未谋面的巫族就不客气了,听说巫族还潜入了一户人家,把那户人家临产的夫人杀了,肚里的孩子都挖走了,实在可恨。
一道白衣身影站在那户门前犹挂白帘的宅院前,看了很久,他神色淡漠,通身气质冰冷如剑,可这样一个人物,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却没有多看一眼。
那道白色身影消失了。
冼尘失魂落魄地回到太虚门,他还要注意强打起精神不见人发现,好在一路上没碰着什么人,一回到落英山,他便把自己关在了师父曾经居住的落英阁。
整个宗门的大阵都是万鹤笙布下的,她的神识轻易能够覆盖整个太虚门,冼尘几次出入她看在眼里,对方身上沾染的些许魔气也被她轻易洗去,不叫人发现。
这段时日,魔神残魂时睡时醒,他在沟通自己剩余残肢,以好让人取回来。
万鹤笙只做不知,依旧忙着太虚门一应事务,闲暇时去探望仍旧昏睡的宗主,并与守在妄空山巅的赤练仙君叙叙旧。
圣月宗。
月荼以瞳术迷惑裴晟,他并未让对方做什么难以办到的事儿,不过是借他之手,在泉底放置了一方传送法阵。
轻微的带着空间气息的灵力波动,在熊熊烈焰的岩浆覆盖下,无人察觉。
裴晟单修肉身,又同师父修习炼器,到底比月荼肉身强悍些。直到裴长清从顿悟中清醒,他还在底下。
而此刻,月荼的本命法器,即将迎来最后一次天劫。
浮空岛上空雷云汇聚,湿冷狂风猎猎作响。在雷云下方,阴阳泉中央,一道剑影若隐若现,流光炫目。
“他娘的,这臭小子蠢到家了!竟还留在里头?”裴长清却气得破口大骂,“等会不烧死他也得给叫雷劈死。”
至阴至阳之泉,若再引入雷劫,即便裴长清也吃不消,更不用说是修炼还没大成的裴晟了。
“师叔,现在怎么办?”月荼紧张不已。
裴长清啐一口:“还能怎么办?我下去找人。”
“师叔,你要当心!”月荼叮嘱道。
裴长清拍拍他肩,不说什么,来到泉边一个猛子扎下去,红色袍子和烈火融合在一起,很快消失不见。只留在泉边担忧的月荼。
这些时日知道月荼在铸剑的人不少,有些同样来泉边淬炼法器的圣月宗之人还与他叨唠两句心得,见他仙剑终要大成,都忍不住为他高兴。
再一问,知道裴长清下去找裴晟了,也免不了一起担忧起来。
风越来越剧烈,几乎能把岸边的人卷进泉中,泉水亦不断翻涌,似乎要像上一次一样,阴阳两泉卷曲在一起形成滔天漩涡。一众人不得不离远了些,以免被卷进去,只有月荼,坚持守在泉边,不愿离开。
“裴长老怎么还不出来?”
“裴长老应当不会有事吧?”
仙剑炼成,观摩时亦可生出些心得,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那两人始终没有出现。
终于,第一道闪电划破乌云,刺目光芒如长龙,直直向那柄漩涡中的长剑落去。
若是真让劫雷落下,还在泉中的师徒二人必定重伤。
就在众人心提到嗓子眼的一瞬间,一道白色身影迅疾如风,比闪电更快地来到了那柄剑旁。和闪电比起来,人类身躯格外渺小,可他却不闪不避,甚至伸出手去,以自身灵力硬扛下了本该淬炼仙剑的第一重雷劫。
仙剑有灵,不断嗡鸣,既是着急,也是愤怒。
“他这是……”远远旁观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荼师兄疯了吗?贸然卷入天劫,他不要命了?”几个关系近的同门恨恨道。
“裴长老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有人恨不得自己冲到泉底把那两个家伙揪上岸。
天边雷云凝聚,风雨雷电都比方才还要强烈百倍,可裴长清和裴晟依旧没有出现。
月荼擦去唇边鲜血,如自己上一刻的动作那般,再次拦下了这一重天劫,不让闪电劈入泉内。
仙剑未铸成,贸然拔出可能前功尽弃,他只能用这个法子。
比方才强烈数百倍的轰鸣声在耳旁炸开,瞬间亮起的白光,叫他眼里流下泪来,再睁开眼时,几乎看不清周围事物。
他还要拦下第三道,忽地,手臂被人猛地一拽,硬生生从高空中被人拽下。
“你小子也不要命啦?”裴长清怒吼。
月荼被劈得晕晕乎乎,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裴长清一手一个勒着肩膀往岸边跑,离得远了才恶狠狠把两人往岸上一甩,怒气冲冲:“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一个跑到了泉底害他找半天,一个自己跑去扛不属于自己的雷劫,真是长进了,不要命了。
见他们三人都平安出来,围观的长老弟子们纷纷打圆场,当然,他们的好话仅限于月荼,至于裴晟嘛……
该罚!
裴长清深以为然,一掌把月荼拍醒后,一众人围在泉边,看天劫落下。
仙剑得到雷电洗礼,每一重天劫都仿佛让它浴火重生一次,光芒愈发耀眼炫目,长剑剑身愈发坚硬,隐隐约约,有剑灵诞生。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泉底,空间气息爆发一瞬,又立刻消失了。
圣月宗得到的那只手掌,在残魂的操控下,通过传送法阵消失不见。
北境,七曜宫密室。
再次假死脱身的秋葵眼前空间剧烈波动,而后,一只手掌出现在了秋葵眼前。
“魔尊陛下,许久不见?”秋葵笑意盈盈。
手掌上附着的残魂低低地笑了声。
“你做得很好。”
“多谢夸奖。”
“那个蠢货呢?”残魂转悠两圈,问。
秋葵知道他在问谁,微笑道:“前往南洲去了,她似乎想将藏锋仙君引出来。”
“好歹是你师父,你就没有一点留情?”残魂道。
秋葵唇角含笑,此刻,她一点也不像伪装出的那个笑嘻嘻的少女,反而和南洲那位最高统治者无比相似,那张面容更是隐约同数千年前魔神麾下最神秘的左护法隐隐重合。
“此生既拜他为师,我自然会好好送他一程。”
与其被所谓天道编出的谎言愚弄,钻研在错误的路途中,倒不如由她亲手了结。
残魂不在乎她此刻表现出的心狠手辣。
于他而言,手下越是凶狠残暴,越是暴戾,越得他青眼。
他在密室里转了一圈,钻回残肢中,状似沉睡。
万鹤笙知道他不可能休眠,且以他之能,即便只是从封印中苏醒的残魂,也能立刻掀起风浪。
她站起身,离开密室。
圣月宗那边……
秋葵唇角笑意更大。
不枉她特意挑选了裴长清这个直脑筋。
断掌消失的一瞬间,圣月宗掌门猛地睁开双眼,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大山,看向那眼阴阳泉。
泉底,空空如也。
泉边远处,一群人或站或坐,观摩着难得一见的天劫,有些修炼雷属性功法的弟子更是盘腿打坐,仔细感悟。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可只有掌门自己知道,支撑圣月宗多年来屹立不倒的气运源头没有了!
是谁?!
是谁做的?!
“噗”一声,他吐出一口鲜血。
这些和“昏迷”过去的月荼没有关系,不过,在这样重大事件面前,人人都有嫌疑。很快,泉边所有人,无论长老弟子,一律被刑堂悄悄找上门去带走,对外只称闭关。
虞知微还不知道圣月宗那只手掌已经到手,她特地来南洲一趟,为的就是引出藏锋仙君。
南海上空,湿冷海风在烈阳下徐徐吹拂,令人愉悦。
虞知微乘着一叶孤舟,漂浮其上,任由奔腾海水将自己带走,小舟不断被卷上浪尖,又迅速冲下去,可无论海浪多么激烈,小舟仍旧稳稳当当。
忽地,她从舟上慢慢站起。
她漂到了南海与中央海域的交界处,这儿没下分海龙王,但全都归在敖灵名下。她事先与敖灵说过,禁止任何妖兽出入这片海域。
眼前大海深邃如渊,她知道,在这片海的最深处,住着潜藏数千年的神秘种族。
“师叔?你不是要找我吗?”
海里一条游鱼也无,在外人看来,虞知微不知在和谁说话。
“师叔,我知道,是你灭了钟家村对吧?你想要消灭巫族,可是你找不到巫族的老巢在哪里。”
“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寻找那些族群,要将他们杀死。”虞知微张开双臂,任由海风刮过,在她身前,水镜浮现,将自己曾经见过的巫族部落完完整整呈现出来。
“我知道,你去了城池中,你看到了那两户人家。”虞知微高声道,“师叔,我现在告诉你,你想灭了巫族,我也想,我们有共同的目的,我不会骗你。”
“巫族就在这片海底最深处,他们供奉着三尊雕像,雕像下,埋着魔神最重要的一块躯体。”
虞知微对着阳光笑起来,灿若星辰:“师叔,你的剑术天下一绝,这么多年过去,一定更加精妙。”
没有人回答她,唯有海风毫不疲倦地继续吹拂。
虞知微却满足地坐下,她知道,该听到的那人已经听见了。小舟忽地加速,往某个方向远去。远远地,海风送来她的声音。
“师叔,我知道你要躲着人,我离开了,你放手去做吧。”
自她离开后,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海面没有动静。
又过了半个月,平静海面下,忽然浮现出一道白衣剑客的身影。那道身影快如闪电,向海水深处游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明天又是周末了
我爱调休,调休使我快乐(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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