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无声夜已逝(6)
福泽谕吉问白发少年,为什么选择离开港口黑手党。生天目当然有他的理由,他在港口那边的信任值抠抠搜搜地都捡了一点,那么就得换个地方(指侦探社)继续薅羊毛了,他的主要任务则是拿到「书」,要想拿到「书」,就得靠近中岛敦才行。
而且生天目非常喜欢中岛敦,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从港口黑手党跳槽到侦探社。
面对众人,面对太宰治,面对福泽谕吉,这些都是他需要跨过的一道坎。
茶室里茶香四溢,清风徐来,无比安静。哪怕是杯盏之间碰撞所发出的声音,都无比自然地与这个环境里的声音融为一体。
少年垂下头,手中的笔却没有动起来。他陷入了一阵思考之中,而这阵思考,让他迟疑着自己该如何下笔。
在福泽谕吉看来,少年就像是当年的14岁的与谢野,如今的14岁的泉镜花。
就像14岁的、对自我的人生毫无想法的那两个孩子。
“慢慢来。”福泽谕吉宽慰道。
但在这样的宽慰下,少年却放下了笔。但是他又很快拿起,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接下来看到什么,请不用担忧」
生天目想要说的话太多,所以他要给福泽谕吉先打一个预防针。
福泽谕吉虽不懂,但还是颔首。
一直被他视作哑儿的少年,却张开说话了。
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刻,福泽谕吉终于明白了少年先前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宛如恐怖片一样的情状,少年的颈间显出一条恐怖的血线,而血珠从血线之中往外流淌。
福泽谕吉突然想起了过去,在为政府干活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曾不止一次砍下过别人的脑袋。彼时他的心灵还不够坚定,他还是一个“年轻人”,于是午夜梦回间,福泽谕吉就会看见那些没有脑袋都尸体或者只有脑袋的亡魂。那些出现在他梦里的没有身体的脑袋们,脖子下方血淋淋的一片,他们似乎永远保持着死去时的状态。
少年让这名中年人回忆起了那段遥远的过去,他的脸上从而出现了短时间的板滞。他不太从容地端起茶杯,而少年则在继续讲述一段属于他的故事。一段只有他知晓的、宛如暗色童话一般的故事。
“我不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十四岁之前,我一直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
“我认为,院长老师他恨我……也许是恨我一直在拖累他。”
福泽谕吉本以为对方会说一些话,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要讲述一个足以用“漫长”这个词汇来形容的故事。即便他的年龄只有十八岁。
“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少年的眼神漂移了一会儿,他又改正了自己的说辞,“一个和现在的我一样大的青年,来到了我所在的孤儿院。”
福泽谕吉皱了皱眉头,但是他其余动作都没有。他皱眉头的原因不在于少年所说的话,而在于对方那已经殷红湿润的衣领。他来到茶室的时候率先解下的是自己的绷带,然后才是外套。
原来是这个用处。
但是不需要这个节省的……侦探社最不缺的东西其实就是绷带。这都是因为太宰的缘故。
福泽谕吉没有发声,他给予了对方非常充分的时间,他不会打扰对方的言语。
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虽然长着一张板正的脸。
少年似乎已经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了,他明明是说话给福泽谕吉听,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两年之后,他成为了首领。在他的带领下,港口黑手党以想象不了的速度极限扩大着。简直就像是……小型的国家一样。”少年的神思恍惚着,“我一直听从着他的命令,因为是他拯救了我。把我从那个孤儿院里带了出来。我从那个时候想,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福泽谕吉想,这样是不对的。盲目地听从某人的言语,到最后受伤的人只会是自己。福泽谕吉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相似的情景。
但他依然没有打断少年的回忆。
“我听从他的话语杀害了很多人,他们都是敌人。因为我害怕着死亡,所以别人不得不……代替我……而死去。”
为了不被死亡杀死,他自愿融入死亡之中。
“我和小镜花,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我当时想,即使以后的生活也是这幅样子也无所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不渴求能够得到一些我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总是说,不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强留在身边也终究会离去。”
“我私以为他是这个横滨,甚至这个国家中都绝顶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到了最后,他竟然选择跳楼自杀了……在他跳楼之前,他希望我,还有小镜花,到光明的那一边去……”
少年停止了言语,他抬起脸,眼睛空茫茫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无比洁净,根本不存在蜘蛛网什么的。想借着别的细小生物来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少年,失去了这个机会。
隔了半晌,他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照他说得那样做,我头一次……第二次违背他的命令。”
第一次是去孤儿院,第二次则是不去侦探社。
这两次“背叛”,都令他得到了惨痛的代价。
“但是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少年若有所思地想。
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因为对方已经跳楼自杀了。
福泽谕吉在心中默默补上这句话。
少年终于讲述完了有关自己的全部故事,他依然血流不止,然而他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少年侧着脸,目光垂落在自己所跪坐的那张榻榻米上面,他盯着那上面的缝隙看,眼神略显荒芜。
讲述完了有关自己的全部的故事之后,生天目觉得自己的内心空落落的。藏了那么久的故事终于为人所得知之后的那种感觉,异常的复杂。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法形象,这正是他如今的心情。
生天目认为福泽谕吉会问他,那个青年是谁,谁成为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会问他和小镜花的身份。会问他,第一次违背了什么命令。会问他,首领为什么选择跳楼自杀。
但是福泽谕吉都没有问。他只是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块洁白的宛如全新的手巾。
他将手巾递给少年。
“我这边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你可以先去找敦借用一下。我会让别人重新置办的。”
拿到了由福泽谕吉递过来的手巾的少年,眉眼虚虚地挂着。他没有立即擦,因为他还有话要问。
“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武装侦探社的社长一身正气,“如果你想说的话。逼迫他人的行为,不合武士之道。”
少年笑了一下,但是很勉强。因为这份勉强,他的笑变得有些虚无,倒像是哭泣的一种奇怪表现。
“没关系,你问吧。”
“我做得到的。”他握紧了拳头,自言自语。
福泽谕吉认为对方正在与心中名为胆怯的恶魔相争斗。
既然对方那么说了,那么他也决定问上一问。在听完刚才那个故事之后,福泽谕吉的问题真的很多。但是一一解答恐怕是难以做到,于是他问出了他最为在意的那个问题。
“你的首领,是谁?”
港口黑手党的第一任首领已经被人遗忘了名字,第二任首领则是他的师弟——森鸥外。但是照少年所说,他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少年的眼睛微微地放大了,这似乎是他讲述或者听到那个男人时的第一反应。
“我,为他而来。”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猛然用手打向自己的脖子,可是手指却被扎穿了一列小孔。
项圈明明不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项圈它的的确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