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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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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卫风娘烧香的时候, 山下陆续来了几个香客。

    最先上来的,是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他高髻宽袍,足穿登山的木屐,逶迤而行。

    当他迈着奇怪的步伐走近凤娘的时候,凤娘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说不出的不安和恐惧。

    这不是因为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因为凤娘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很秀美的男人。

    可能长着一张和“地藏”一样清秀的脸。

    正因为他的脸可能很俊秀,所以他才要戴上鬼面具。

    凤娘恐惧的,是他身上的气质。

    这是不是就叫做杀机?

    他渐渐走近。

    步履之中,似乎蕴含着无穷耐力。

    而且有一种特别的节奏。

    从山下到山上,一共有八百八十一层石阶。

    每一层石阶,又分八百八十一层。

    转瞬之间,他就来到了殿前。

    一个灰衣僧人已经在问:“施主来烧香念佛?”

    鬼面人冷冷道:“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往生,路遥如何能达?”

    “既然施主信的是禅宗,何必来我净土宗道场?”

    鬼面人冷冷道:“我来这里,只为杀人。”

    灰衣僧人默默退下。

    大殿上一阵沉默。

    三

    山下又陆续来了一些人。

    一个是拄着拐杖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枯黄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多年的困顿失意已经让他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来烧香,也许只是因为这已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希望有来生,来生希望所求如愿。或者跳出轮回,归于涅槃。

    但绝对涅槃岂非比地狱更加无趣?

    两个朴实的挑山工,挑着种重重的担子。竹坯扁担已经一弯一弯,发出吱吱的噪音。

    担子里有凉棚,有竹椅,有各色瓜果。

    他们看起来又饿又渴,但那些瓜果却是客人的。他们只能看看,咽咽口水。

    他们只是行脚的苦力,对神佛更加没有信仰,因为他们早已经发现,这世界其实没什么因果报应。

    他们当然不是来拜佛,只是挣几个苦力钱而已。

    雇主是一个娇媚的妇人,看来是中户人家,只带了个贴身丫头。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却不是为了悦神,而是出于其他目的。

    即使是凤娘这样的淑女,也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

    一些老公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常常会到庙里上香。然后到禅房和一些年轻力壮的和尚相好做一些好事。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了。

    接下来的两个女人,是窑子里的“卖姐儿”。年纪已经有三十来岁。因为纵欲过度,衰老的格外厉害。

    她们来却未必是偷和尚。也许只是希望生意好点,遇到个老实人嫁了。

    凤娘并不觉得她们特别卑贱。至少她们不偷,不骗,不贪,不抢。

    卖身也罢,卖肉也罢,总之都是卖。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总要卖些东西。

    或者卖苦力,或者卖笑。或者卖些更加高档的东西。

    总之都要满足他人的某种欲望。

    这些欲望有的奇怪,有的平凡,有的正常,有的变态,有的低级下流,有的高贵脱俗。

    你的生存要依赖别人欲望的满足,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我们的欲望不要太多,太无耻,就不会有很多恶心的事了。

    满足过多过度的欲望,本质上就都是在卖淫而已。

    一群很气派的队伍来了。主人是个财主。

    他高大,英俊,气派十足,加上他很富有,是女人一看就心动的女人。他的家丁一个提着痰盂,一个提着鸟笼。还有一个拿的,是一个黄金马桶。紧跟身边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师爷。

    凤娘相信,他们是真的来上香的。

    信神的,通常只有过的好的人。他们愿意相信一切的幸运来自天赐,是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结果。

    他们突然停在第八百八十层石阶。

    财主接过家丁递过来的翡翠鼻烟壶,用力深吸了一口,然后,皱着鼻子作出要打喷嚏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着这“阿鼽”声。结果却是财主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财主的表情很爽。“一定是我今早吃的鱼翅不新鲜”

    人们齐声附和。

    有人说“怪不得这屁味有点不同。吃鱼翅和吃蹄膀就是不一样”。

    财主又在找原因“也说不定我吃的太多了”。

    师爷道: “您是有福泽于世的大财主,身材又高大,当然要多吃一些。不然不是累坏了身子?要打理十几家绸缎庄和药材铺,还有数不清的米店生意,一千多人靠您吃饭,怎么能不多吃点?

    说起来,咱们的家业也够大了,咱们的染坊也可以少开几个。东庄的百姓怨声载道,说咱们的染坊污染了河水,已经死了十几号人,全村的人都得了各种各样说不清的病。”

    “他妈的,这些穷鬼,前世不积德,活该受穷。谁让他们没钱买我的泉水。猪脑子只配喝脏水”

    于是又有人附和“对对,活该受穷。您吃的也不多,像您这样的富豪,我们闻闻您的屁味也是造化”

    财主却不买账“这么说,你是嫌我的屁不香了?”

    于是那人赶紧深吸一口“香的很,谁说不香”

    财主很高兴。

    “屁在屎头喽,我要拉屎,快把我的黄金马桶拿来!”。

    有人拿了两粒大枣塞住了他的鼻孔。

    吃的多的人,当然拉的也多。居然还有人给擦屁股。

    甚至还有人观赏和检查他的粪便,欢喜赞叹。

    凤娘皱紧眉头,几乎作呕。

    财主问:“我的屎臭不臭?”

    家丁这回精了“不臭,香的很”

    他想这次财主必定很高兴。

    谁知道财主慌了,“我听尝粪忧心的典故说,大便不臭是要死了。快叫郎中!”

    家丁赶紧说“是有一点臭。我刚才鼻子不大灵。”

    凤娘忽然觉得很悲哀。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财主这种人不用卖力,也不用卖肉,他只需要剥削别人。他用的方法更卑劣,更巧妙,也更有效。

    他把穷人的骨髓吸干,把绿色的田野变成臭哄哄的猪圈牛棚,把清澈的河水变成臭水沟------

    却要享受巨大的财富和尊荣。还有奴才们的崇拜尊敬。

    人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凤娘准备马上离开。菩萨不拜也罢了。

    但财主一行人终于走过最后一层石阶,来到殿前。

    他已经在上香,于是气氛有了一刻难得的肃穆。

    谁也没想到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迸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笑声放肆,充满嘲弄和讽刺。

    是那两个挑夫。财主怒道: “有什么好笑?”

    家丁们也纷纷叫骂。

    高个挑夫笑道: “我笑你插香的样子,简直像在插女人”

    于是财主一行人和挑夫争执起来。乱成一团。

    方丈和两个僧人视而不见,两个僧人过来拦住凤娘,神色冷漠而慈悲。

    他们的僧衣已经陈旧,看得出他们一年之中,也没什么香火钱。

    因为这里实在太偏僻。

    但为什么今天香客这样多呢?

    方丈用了慈和有力的声音,问凤娘要不要超度亡魂。

    凤娘当然不需要。

    因为“地藏”还没死。

    他只不过是躲在棺材里而已。

    如果要做法事,“地藏”一定很不开心。那简直是咒他死。

    所以她说:“有心了,我丈夫生前不信这个。我也只是路过上香而已。”

    方丈却在摇头:

    “你错了,我们要超度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住持在棺材周围的亡魂。我看到棺材上下十方都充满了游魂。

    凤娘脸色变了。

    她想起小时候人们杀了只鹅然后埋起来和通灵人开玩笑。结果通灵人说一只鹅在坟头张望。

    也许“地藏”杀的人太多,真的有鬼魂守在他身边。

    于是她问:“要怎么超度呢?”

    方丈道: “让他们的仇人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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