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青蛙公主之巫婆森林1
冬天的来临让我感觉到雪青生存的危险。那时村里天天会有几个陌生汉子骑着单车在村里晃悠。车架上吊着铁笼子和一个圆形大铁钳。笼子里有时会有一条狗睁着惊恐不安的眼睛。汉子的眼睛盯上了我家的雪青。他和我母亲正在交头接耳,但最终没有价钱的问题不欢而散。雪青害怕地呜呜叫着,我迅速地掀开被子,将它藏到我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雪青小媳妇般地默默躲在我被子里逃过一劫,我心里却泛起莫名的忧伤。
雪青最终没有装进笼子里,没有成为他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这是上帝对我格外的恩典,它的死因类同于它母亲。来年,片片雪花降临的冬天,它安祥地死在它的孩子们的身边。
六叔又一次踏着稳健的步伐持尖刀而来。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雪青的身体,如果六叔的尖刀落下来,刺中的必然是我的身体。所以,这一场屠杀没有成功。
持尖刀的六叔怏怏而去,那些充满期待的村民也怏怏而去。
在那块长满野草闲花的高坡上,我很小心地挖了一个坑,我把雪青埋进去,同时埋进去我孤单与清冷的少年时光。
在一个萧瑟的冬夜,我独自穿过了那一片森冷的坟地。
母亲哭了,在摇曳的光影里。60年了,多少苦涩的泪伴着逝去的岁月,在母亲的脸上流呀流,流走了母亲满头的青丝,流成了道道细密的小河。母亲是个苦命的人,她13岁那年夏天,我外婆突然中风去世了,母亲在外婆的坟前哭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就担起了操持家务照料妹妹的担子。默默劳作、不善言谈的性格便是从那时候养成的。日子的艰难、心中的愁苦,无人倾诉,只有在夜里默默流泪。
苏白讲起故事来,时间过得很快!
母亲20岁那年冬天,嫁到了我们李家,我的父亲小母亲一岁,家境虽很贫寒,可在十里八村,父亲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贫家女是不怕过穷日子的,只要她的心能有个依靠就够了。哪曾想婚后不久,父亲就因劳累过度患了肺病,时常大口大口地吐血,母亲流着泪,求父亲去治疗,执拗刚烈的父亲却咬牙发誓不把日子过好,他死也不去治病。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怕花钱。看着四壁如洗的两间土坯西厢房,家里也真拿不出钱来给父亲治病,母亲除了拼死干活儿来减轻父亲的劳累,就是终日含泪祈求老天保佑。不知是不是母亲虔诚的祷告感动了上苍,半年后,父亲的病竟然不治自愈了,三间新房也盖了起来。房子盖好的那天,母亲抱着父亲大哭了一场。
日子稍稍好过一点的时候,我来到了世上,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把无尽的牵挂与愁苦带给了她,母亲的生命从此成为一支被我点燃的蜡烛,再没有停止过燃烧和流泪。
不满一岁的时候,我得了急性肠炎,这病在三十多年前的农村,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当时,已经担任村支部书记的父亲远在几百里外的地委党校学习,母亲抱着气息奄奄的我,冲进雷电交加的茫茫雨夜,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子夜敲开了十里外一个老中医的家门。母亲跪在老中医的面前,求他救救她的儿子,她再次用她的泪感动了上苍,我竟死里逃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说起来,我还 算给母亲争气,从小学到中学一路读过来,没让她失望。1980年,18岁的我参加高考竟考了个全县文科第一,母亲连夜把我的被子拆了添絮了一层新棉,灯光下,她手中的针线起起落落,点点滴滴的泪水连同那颗慈母心都絮进了那厚厚的棉被里。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一个新兴城市工作,母亲没再做太多的嘱咐,只对我说:“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出门在外,要行善事,做好人。妈在家等你回来过年团圆。”可是,母亲盼来的不是儿子归来的团圆,而是我患病住院的音讯。已是农历腊月中旬,单位的车把父母接到我所住的医院,母亲踉跄着扑到我的床头,抱着我的头,泉涌般的泪水润湿了我的脸。我的心里满是对母亲深深的歉意,为什么我带给你的总是流不尽的泪?我真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讨债鬼吗?
在以后整整18个月的日子里,病魔与死神将我这个不满24岁的生命当成它们手中的一根扯来扯去的猴皮筋,母亲用她带血的泪水和根根白发陪着我一道跟它们较量,最终我竟奇迹般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可是它没有空手而去,挖走了我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暮春之夜,病房里很安静,母亲小声对我说:“你要是难受就抽支烟吧。这是我从小卖部给你买来的,是你从前爱吸的‘大前门’牌,护士都查过房了,不会有人来了。”母亲的话怯生生的。对没了眼睛的儿子,已是心碎的母亲,犹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如何才能不惹我发怒。
黑暗中,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她竟看见了,忙把一支烟放到我手中,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去找火柴。我深吸一口久违的香烟,许久才伴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吐出浓浓的烟雾,母亲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我们总还 得活下去活,像我这样活着有啥用?”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顺着母亲的话茬答言,母亲受到更大的鼓励,咱没用,只要你还 活着,只要我和你爹下地回来能看到床上坐着他们的儿子,我们心里就踏实,就有奔头窗外的雨下得大了,落在长出新芽的树上沙沙作响,忽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去摸,是泪。
肆虐的风暴过去了,生命之树带着累累伤痕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在家休养了三年后,我又鼓起勇气上路了,因为有母亲那句:“咱要好好活!”我必须走出一条活的路来。几年来我的脚下已有一条路的雏形,尽管还 不是很清晰,尽管还 很狭窄,但那是我自己用脚踩出来的,是我活着的见证,这条路上有我的梦,也有母亲的泪。如果说我的生命是一条船,那么母亲的眼泪就是一条河了。四年前一场婚变,又在母亲含着眼泪默默地担起了抚养我六岁幼儿的责任。
母亲啊,你的眼泪真是一条流不尽的河,每当我的生命之船搁浅了,你总是用自己的生命托起我这只船,送我到远方。
23年前,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我们村,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讳地当众小便。因此,村里的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妇还 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
那时,我父亲已有35岁。他曾在石料厂子干活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奶奶见那女子还 有几分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给我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 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 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只是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靠近。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奶奶没理她。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娘是个疯子。每当娘有抱我的请求时,奶奶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尽管娘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奶奶说娘的奶水里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我就麻烦了。
那时,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特别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奶奶决定把娘撵走,因为娘不但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 惹是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娘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 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锄,像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在逼视下,娘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呆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强硬态度也是装出来的。奶奶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朗朗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娘反而走进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原来,娘想抱抱我。
奶奶犹豫了一下,还 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奶奶却如临大敌,两手在我身下接着,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掉。娘抱我的时间不足三分钟,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之外,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 我娘,还 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那时我还 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长什么样?还 活着吗?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 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 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 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着嘴叫我:“小树……球……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