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青蛙公主19
第二章 爸爸、妈妈和阿姨
“你为什么替她取名叫‘美女’啊?”次日上午,我对外婆大声喊道。
我这么大声叫,是因为她与外公两个都已经有些耳背,却又都顽固地不肯戴助听器。因此在他们的房子里,大家都是这么大声嚷嚷。我们已经习惯了,连登门拜访的客人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美女’是很好的名字啊!”外婆说。
我们俩在她那又大又通风的黄色厨房为我继父的生日蛋糕做最后修饰。我继父和妈妈到阿平登去看他的几个亲戚,外公与梧罗两人出去买衣服了。这倒令我高兴得很。
“可是‘美女’真的不是很好的名字,”我大声说道,“你不知道小孩都会开这种名字的玩笑吗?”
外婆把一朵小小的蓝色玫瑰放在蛋糕上。
“我们的想法是她将会成为舞会上的美女。”外婆说着,凝望着窗外,眼里有一抹久远的神情,“我们一直希望她是。”
“她是吗?”我问。
“不是,亲爱的。你妈妈才是每个舞会的美女。她几乎是这个星球上最漂亮的女人。而可怜的美女……”
外婆吸吸鼻子,思绪突然又回到现在。
“好了。只要你把蜡烛插上,我们就完成啦。真是个漂亮的蛋糕!”
“可怜的美女阿姨怎么了?”我说。
“什么?”
“美女阿姨!”我大吼道,“可怜的美女阿姨怎么了?”
外婆叹了口气,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在餐桌前坐下了。
“她长得很普通,姬赛,但是对她来说,她的长相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噢,她多么希望能像小爱一样美丽啊!你妈妈以前是——现在也还 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她可以一大早起床,看起来就美得像香皂广告的模特儿一样。而美女非得努力装扮不可,即使如此,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男孩子哪方面呢?”我说。
外婆没有回答,只是再一次望着窗外,仿佛那儿有一方电影银幕,可以让她看见过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闪过眼前。
“外婆?”
“听见了,听见了,”她终于说道,“要知道,我可没有重听,只是在考虑你应不应该知道那么多。不过,我想你也大了,应该可以了解的,只要你别跟梧罗说就好,他知道了只会难过。”
“好,”我说着把胳膊肘靠在桌上,两手捧着下巴,“我不会让梧罗伤心的。尽管告诉我吧!”
“唉,美女怎么也抓不住一个男朋友。每个走进这个屋子的男孩都让小爱吸引过去,仿佛她是一块磁力强大的磁铁,而他们只是小小的破铁块儿。后来小爱离家去上大学,你知道的,就是到瑞佛去学做一名老师,像她爸爸一样。美女这才第一次有了男朋友。她去参加舞会和派对,两颊有如盛开的花朵,看起来挺漂亮的,她一辈子没这么光彩过。不久之后,阿默出现了。”
“阿默!”我急吼吼地脱口而出,一只胳膊肘滑下了桌面,“哪个阿默?”
“李阿默,就是你爸。”
“我爸原先是美女阿姨的心上人?”
“没错儿。当时是1月的一个星期六,他骑着一匹黑马翻过冷山,好大的个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像那片山峦一样黝黑、刚强,就那么直挺挺地跨骑在马上。我们加煤镇从来没有见过像李阿默那样的人物。”
突然间,我没来由地觉得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睛,我的下巴也开始抖动。但是,外婆没在注意我,她正注视着好久以前那个星期六骑马翻过冷山而来的我的父亲。
“他说他要来开个五金店,但他做的不止那些。你知道,他开办了一个镇民联盟,主要的工作就是把食物分送给饥饿的人;他还 创办了义务消防队。
“唉,他就好像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镇上的每一个女孩都发疯了,但是只有我们的美女能让他转头相向。他曾说他在来到加煤镇的头一天,就已经注定要娶她。他们在一起好快乐。我从来没看过她像那年春天一样的容光焕发。
“‘我们的美女已经找到了她的生命,’我对你外公这么说,‘她现在好快乐。’
“他只说了一句话:‘是啊,直到小爱回来的那一天为止。’
“你外公一眼就看出这种事会发生,我就一点儿也不行。可是那一回我真该看出一点儿影子才是。我猜可能是我以为命运不会那么残忍,但是,它真的就是……”
外婆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我用力咽了三次口水,才敢发出正常的声音提问题。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哦,剩下的就是历史了,”外婆说,“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打从阿默与小爱互望着对方的第一眼开始,两人就像天雷钩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会儿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不想再听了。
“美女阿姨,”我在心里这么对她说道,“我真希望以前能多认识你一些,也希望知道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姬赛,有没有替波特买生日礼物?”外婆换了个话题。
“没有,你呢?”
“我不是向来如此吗?你也该替他买点儿东西的。”
“为什么?”我还 嘴道,“他又不是我爸爸。”
“闭嘴!你这邪恶的小鬼!”外婆责骂道,“没错儿,他不是你爸爸,但是李阿默这会儿已经死了,谁也没办法。对待波特那个态度也不能唤回你父亲。”
“我又没有对他不好。”我嘴里说着,一只手指在蛋糕盘的边缘接着滴下来的糖汁。
“没有像我希望的那么差。”我小声咕哝着,然后一下子把糖汁含进嘴里。
“你只是每次都对他不理不睬,”外婆边说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脏兮兮的蛋糕锡箔纸走到水槽前面,“你明知那会伤他的心。”
那倒是真的。说来也滑稽,以前他还 只是大街那一头经营报馆的家伙时,我还 是蛮喜欢他的,因为他幽默又亲切。后来,他在两年前娶了我妈,我就再也不喜欢他了。每当我看见他坐在以前我爸爸坐着读报纸的观景窗旁边的位子上时,我都好想对他大叫:“把你的尸骨从我爸爸的位子上挪开!”
然而我却什么也没说,有时好几天不吭声。即使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我也不回答。是啊,我的确挺邪恶的。我就喜欢看他脸上掠过那种困惑的神情,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波特一直没有自己的子女,我想他大概以为我会像一只小狗——你知道——爱玩儿、逗趣又惹人爱怜。但是,我倒可以告诉他一件事——我可不是什么小狗!想要当李姬赛的继父,他可有的是好日子过了。
“你外公和梧罗回来了,”外婆说着望望窗外,“我还 是快把午餐准备好。”
“姬赛,”我们渐渐接近房子时,外婆在前廊大声地喊道,“不要以为梧罗在这里,你就可以按照平常的时间练习。还 有,别忘了解开你的辫子,宴会前把头发洗干净了。”
我暗暗叫苦。我倒不介意练习钢琴,可是要我洗头,我宁可去收拾别人吐出来的秽物。不管怎样,我都得一个星期洗两次头,而且要等上好几个钟头才会干。如果那还 不够的话,每天晚上我还 得梳上一百下,以保持头发的柔韧与光亮。之后,妈妈又替我把发梢上卷上发卷,这才准我上床睡觉。我的头发是她莫大的骄傲。她总是告诉每一个人,我那头发长了多少英寸,又是花了多少年留的,仿佛是她栽种的什么得奖的杜鹃花丛似的。她甚至暗示我若是剪了头发,会让她一整天难过的。
“什么宴会?”梧罗说,“你在练习什么?”
“噢,是波特的生日宴会,”我说,“每逢有人过生日的时候,我们都会吃一顿大餐和一个生日蛋糕。”
“太棒了!”梧罗说。
“我每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得练习一个小时的钢琴,平常练半个小时。我六岁就开始跟外婆学钢琴了。你知道,她当钢琴老师当了四十年,可是,现在我是她唯一的学生。”
“她耳朵不好怎么教啊?”梧罗说。
“我们上课的时候,她就看我的手。她甚至可以在我还 没敲琴键之前,就看出我要出错了。”
我们走到前廊的时候,狗狗过来迎接。我们坐下来拍拍它。
“你知道,她也弹钢琴的。”梧罗柔声说道。
“谁?”我说。
“妈妈,外婆也教过她。她弹得真好听,我听了好想哭。”
“你们那个小破房子里没有钢琴,是不是?”我说着咬咬舌头,“我是说……”
“没有,”梧罗说,好像没注意到我言辞的莽撞,“妈妈一直想要一架。有个星期天她在教堂弹过。小爱阿姨会不会弹?”
“不会,”我说,“她一直抓不到诀窍。外婆告诉我说她已经尽力学了,但是她实在弹得太糟。每当她开始练习,狗狗都会离家出走。”
我们俩不禁哧哧地笑。
当天下午,我尽了我的责任。到了七点钟左右,我们都端坐在外婆的餐厅里吃晚餐。
妈妈坐在那儿尊贵得像个皇家贵族,波特坐在她的身边,他的一只手臂横过她的椅背。波特的弟弟杜修伯,也是镇上的医生——我们都管他叫杜医生——也和妻子爱玲一块儿坐着,还 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杜桃桃与杜蒂蒂。梧罗听了她们的名字,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我悄声对他说:“这还 不是最糟的。波特和杜医生的爸爸叫作杜巴巴。”
我说完时,觉得梧罗已经笑得非离座不可了。
“你们两个小鬼在那儿傻笑什么?”外公说。
他正站在桌边切着烤猪肉。在我抬头凝望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与宽边眼镜之际,蓦地觉得他长得酷似杜鲁门。
“没事。”我好不容易才说道。
“没事?”波特说,“好像没什么很好笑的事嘛。”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但是没有人生气。他们都在微笑,而且心情很好,同时也高兴见到梧罗笑嘻嘻的样子。
“妈,餐具架上是不是你自己酿的那瓶黑莓酒?”波特对外婆大声说道。
“是啊,老天,我差点儿忘了,”外婆说着,把那瓶酒拿到桌前。“喏,杜医生,可否请你开瓶?”
她把酒放在他面前。
“当然,”杜医生说着,站起来打开瓶盖,并为大家倒酒。“你知道,每个人都需要尝一点儿酒,以安定神经。有时啜上这么一口,真会使人免于疯狂,坦白说……”
杜医生眼中闪着一抹亮光,同时为了外公、外婆的缘故而提高了嗓门儿。
“坦白地说,我宁可喝掉面前的一瓶酒,也不愿做开颅手术!”
我们都差点儿笑死。
杜医生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于是决定再试一次。
“说到紧张,”他说,“齐莫斯 有一天跑来看病,并且对我说:‘杜医生,有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是帐篷,过了~天晚上,我又梦到自己是个帐篷。你想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说:‘莫斯 啊,这个简单。你的问题就是你有两个帐篷(音同于“你太紧张了”)!”’
这个笑话也博得满堂的笑声,笑声就这么持续了整个晚上。酒似乎使大家都放松不少。外婆的烹饪有口皆碑,连波特都不像往常那样令我难以忍受,我发现自己有一回几乎对他微笑起来。
“我生日的时候,可不可以也这么过?”梧罗突然这么脱口而出,而且是在大家安静下来的时候。
随后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突兀,于是埋头吃着盘里的食物,脸孔涨得通红。
只听得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回答:
“当然!”
“一定!”
“没问题!”
“梧罗,你是哪一天的生日?”我说。
“1月1日,”梧罗微笑着说,为大家对他的关注开心不已,“或者是12月31日。妈妈从来也不太确定。我是在1942年新年除夕半夜 钟声响起的时候出生的。”
“就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妈妈说,“美女从来就没告诉过我们。”
“她告诉过我好多次呢。这件事她已经说了太多次了,我都会背了。有个接生婆跟她在一起,她痛得很厉害,费了好大的劲儿想把我生下来,可是我怎么也不肯出来。最后妈妈昏过去了,再也不觉得痛苦,而且她似乎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觉得好平静,好自由。她说她在房间里飘来飘去,还 看见那个接生婆和躺在床上的自己。
“后来她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还 有一个人跟她一起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好像是一个从好远好远地方来的人。她觉得这个人很像她一千年以前在另一个地方认识的。
“妈妈就对那人说:‘噢,是你!我一直在等你,我好想你!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那人就说:。我实在走不开。他们才刚刚放我走。现在我人已经来了,让我们开始吧!’
“后来妈妈才醒过来,她听见钟声敲了十二下,我也在同时出生。”
“你觉得她碰到的人是谁?”我妈妈说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望着她,再望望其余的人。大家的眼光都放在梧罗身上,酒与蛋糕都因为他神奇引人的故事而被遗忘了。
“唉,就是我嘛!”梧罗喜滋滋地大声说道,“是我!”
我们咀嚼着他说的故事,餐桌上变得一片死寂。想到他所说的这个奇特的故事,我感到脊梁上蹿起一阵凉 意。
突然间电话铃声响起,我们都像中弹似的跳了起来。等妈妈跑去接电话的时候,我们才紧张地笑出声来。是杜医生的电话。有人得了急病,他必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离开的同时,我们一伙人也散了。双胞胎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女眷则帮着清理盘碟,外公和波特开始讨论艾森豪威尔总统。
梧罗和我到外面喂狗狗,之后,我们在外婆家其大无比的走廊上荡秋千。那天夜 晚好静,好晴朗。月亮是圆的,还 有千千万万颗星星。群山高耸在我们四周,仿佛是友善的巨人,我们似乎听得见青蛙顺着矿渣溪直跃而下的声音。
“要我选的话,就是这样的一天。”梧罗轻声说道。
“选什么?”我边说边打哈欠。
我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
“妈妈告诉我说,在我们死的时候,可以选一天再过一次——就只有一天——完全照原来的样子。我就会选今天。”
我听了很惊讶。对我来说只有一点点特别的一天,竟是他生命中最奇妙的日子。这使我不禁纳闷弯曲山脊的情况究竟有多糟。
接着我们又很严肃地谈到太平洋彼岸因不卫生而病死的异教徒婴儿,还 有住在纽约市的穷苦人家,他们居住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人叠在另一个人的上面;在俄罗斯 的某些地方,则是一家子人全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要是你抱怨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就把你下放到西伯利亚去住在冰屋里。我们俩都说能够住在住宅街这里,真觉得十分幸运。
“我真不懂,我妈妈怎么会离开这里去嫁给我爸爸,然后跟他住在那样的地方?”梧罗说,“这么美丽的地方,你一辈子想要的东西,这里好像都有了,而且好像什么也伤不了你。”
苏白对丽莎说了好多好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