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地契
春娘心里一紧, 不由自主就把两手护住肚子,向后倒退了半步。
淳于氏敏锐地捕捉到春娘眼中的一丝恐慌,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越发咬牙切齿地道:
“什么走路摔跤啊、发烧着凉啊、吃坏了肚子啊、甚至得意忘形地大笑几声都能掉了孩子, 你可得仔细着!”
春娘定了定神,竭力从容地微笑道:
“多谢夫人提醒。春娘定会处处仔细, 一切以肚子里的孩儿为重,拼死也要保他们周全, 请夫人放心。”
淳于氏冷笑连连,又引发了一连串猛烈的咳嗽。春娘便向她福了一福, 恭敬道:
“您保重身子, 别太费神了,不如早些安歇了吧。春娘就先回去了。”
她恭谨地退后了两步方才转过身子。淳于氏气喘如牛,在她背后哑声道: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是等不及地跟谁邀功请赏去?”
春娘脚下一滞, 也没说什么,继续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耳朵里听见淳于氏在阖拢的房门里面捶着床板发狠地连骂了好几声“贱妇!”
无端被骂,心里终究是堵得慌, 春娘一路闷着头往西跨院走着, 忽见翠果悄悄地跟了过来。
“恭喜恭喜, 春娘你可太有本事了, 双胎!这也太好了吧!”
翠果喜得满脸放光,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压低了声音笑道:“爷知道了还不知要喜欢成什么样呢!我这就去书房看看爷回来了没有,告诉他去!”
进了年关,衙门里早已封了印, 萧岳和高县令连日来被本城的一些富商轮番宴请,常常晚归,倒比平日还要忙了一些。
春娘心里喜忧参半,脸上虽然微笑着,眼底却泛起一层浅淡的忧色。她回头向正院望了一眼,微蹙了眉头低低道:
“可是,我有些担心……”
翠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安慰道:“这个你倒不用怕。正院那一位膝下只有一个羁哥儿,哥儿一向又三灾八难体弱多病的,我说句犯上不中听的,以后还不知道养不养得大呢……所以她比你更慌,比你更盼着多有几个孩子傍身,这个时候是断断不会害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的,你只管放心好了。不然她费那么大劲把你找来是做什么的?不过……”
翠果瞅了春娘一眼,幽幽道:“不过等你生下孩子以后,可就难说了。”
春娘笑了笑:“只要她现在不害我就成。等孩子生下来我自然就要走了,到那时候我还怕她什么?”
这话才一出口,春娘突然觉得胸口上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痛得整个心脏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迫切地渴望生完孩子然后赶紧拿钱远走高飞,变成舍不得离开了?是舍不得离开小的,还是舍不得离开大的?抑或是兼而有之?
她把双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小心翼翼地像是护着一个稀世珍宝。越是珍惜和喜欢就越是害怕失去,以至于她脸上的微笑倏地消失不见,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自从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前路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不可捉磨起来。春娘使劲摇了摇头,试图将心底的那层隐忧甩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反正离生产还有好久呢,先不要胡思乱想了,对胎儿也不好……
她努力振作了一下,含着笑低低地对翠果道:“那,就劳烦你就去书房看看……?”
………………
萧岳连日里非常忙碌。衙门里已经封了印,马上就要过年了,乡绅富户们的宴请、上司同僚间的应酬,都是少不得的。除此之外他心里还另装着件事,决意要在年前办好了它,因此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倒比天天去衙门里办差还要忙碌些。
好在赶在年三十儿的头一天终于把那件事办妥了,萧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顿觉说不出的轻松痛快,因婉拒了衙门里一位师爷的相邀吃酒,一门心思只想着快点回家去见春娘。
她知道了肯定开心……
萧岳脑海中浮现出春娘那张娇俏的脸庞,想象着她看见自己递到她手里的那样东西时一定是又惊又喜,不由心情大好,兴冲冲地快马加鞭直往家里赶去。
进了家门,缰绳扔给小厮,萧岳寻思着先去书房换件家常衣裳再往跨院里去,迎面却见翠果笑眯眯地从书房迎了出来。
“二爷回来了。”翠果上前给萧岳行了礼,顺手接过他的大氅,眼睛瞅着他只是笑。
萧岳被笑得莫名其妙,一边从翠果手里接过一件烟灰色家常丝棉袍子自去屏风后面更换,一边隔着屏风道:“你是有什么喜事了笑成这样?”
翠果撇嘴:“我一个使唤丫头能有什么喜事?自然是爷有了喜我们才能跟着沾沾喜气啊------咳咳,婢子这里给二爷道喜啦,婢子今儿一定要跟爷讨个大大的赏封才罢!”
说着便手心朝上,向萧岳蹲身福了下去。
萧岳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多少有些狐疑:“我有什么好喜的,你这丫头故弄玄虚。”
翠果长长地“嗳”了一声,叹道:“也是。如今不比从前了,家里添丁进口这样的大事要是放在从前,不知得多热闹!现在就……”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屏风后面更衣的悉索声戛然而止。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听见萧岳隔着屏风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问道:“添丁进口?你是说……春娘她……?!”
翠果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您猜?”
话未说完,萧岳已一个箭步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手掩着尚未系好的衣襟夺门而出,片刻间便没了人影。急得翠果在后面直跺脚:
“您好歹披件斗篷再去啊,这天寒地冻的…………”
萧岳一路疾奔,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却觉得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熊熊的火焰在燃烧,浑身上下热烘烘的,每个毛孔都往外冒着热气儿,丝毫也感觉不到一丁点寒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春娘,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那个甜蜜蜜的小娘子狠狠地箍进怀里……
此时此刻,春娘正低着头在灯下做针线,忽地房门大开,还没等她醒过神来,已经被萧岳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翠果说你有了,是不是真的?”他的呼吸有些微的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春娘,乌黑的一双星眸闪现出热烈的光彩,几乎要把春娘熔化了。
春娘红了脸,赶紧低下头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一双手使劲推着他的胸膛,试图睁脱开他的怀抱,嘴里低低道:“别这样,你快先放开我再说。”
“这么说就是真的了?”萧岳眼中满满的惊喜几乎泼洒了出来。他忽然仰天大笑,继而抱起春娘在原地飞快地旋转了好几圈,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下,喜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娘已经臊得面皮紫涨,急得冲口道:“大小姐还在这儿呢,你快别闹了……!”
萧岳愕然,忙不迭向床榻那边望去,一眼瞧见佑君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正一手撩着床帐子,一边向外张望着,小脸上同样难掩满满的尴尬之色。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末了还是佑君率先喃喃地叫了一声“父亲……”
萧岳咳了一声,一边悄没声地松开春娘,一边背了双手,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道:“嗯,佑君也在这里呢?”
佑君看上去比她父亲更加局促无措。她像个偷吃了邻居家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一般,羞愧得头都不敢抬起来,急急忙忙地下了地,语声低微而模糊:
“我只是,过来和春娘聊聊天的……我马上走,我现在就走……”
她顺手抓起一领斗篷往身上胡乱一披,慌不择路地疾步就往外跑。
春娘忙道:“外头黑,大小姐先别忙,等我点个灯笼让你父亲送你过去。”
她急急忙忙地去拿挂在墙上的一盏灯笼。佑君见了萧岳就浑身不自在,哪里待得住,嘴里说一声“不用了”,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春娘阻拦不及,不由冲着佑君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萧岳笑道:“你担心大姐儿怕黑?她是个假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从小眼错不见就溜出去了,一个人到处乱跑,根本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自己家里这两步路,她哪会放在心上!”
春娘看了萧岳一眼,越发叹了口长气,幽幽道:“怕不怕黑是一回事,有没有人惦记着就是另一回事了。哪个女孩子不想被人疼呢?她不肯让你送,还不是因为……哎,我就是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
她停住口不再往下说。萧岳沉默良久,把头一扬笑道:“先不说她了。你快跟我说说,郎中是怎么说的?胎相稳不稳?”
春娘抿着嘴笑:“放心吧,好着呢。”
萧岳难掩满心的喜悦,凝神掐指算了半日,沉吟道:“产期应该是明年的九月里,对不对?”
又自己满意地点头:“九月好,不冷也不热,大人孩子都不受罪。吃的也丰盛些。”
春娘摇了摇头,蹙眉道:“等不到那时候了。只怕七月末八月初孩子就要出来了……”
萧岳一怔:“为什么?”
春娘叹了口气,慢吞吞道:“两个小鬼头抢地盘,我肚子里哪有地方给他们住那么久?可不就要早早地出来了嘛……”
萧岳呆住了,眼睛怔怔地瞅着春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春娘瞧他满脸震惊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萧岳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春娘扯进自己怀里,和她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两个?你是说你给我怀了一对双胎?!”
春娘面上微红,含羞带怯地轻轻“嗯”了一声。
萧岳惊喜交加,由不得仰天大笑,接着又冲春娘一揖到地,满脸皆是郑重之色,一字一字道:
“春娘,多谢你!你给了我这辈子太多原本不敢奢求的东西,我实在是无以回报,我……”
他一时无从说起,忽然想起袖中藏着的那样东西,当即便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春娘面前,认真道:
“我这些天走了好几个庄子,看了好几块地,属这块地最肥,风水最好。喏,你把这张地契收好。有了它,你也算有了傍身之物,心里多少能踏实些。”
春娘吃惊地望着萧岳,难以置信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地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小心翼翼道:“这……是给我的?”
“傻瓜”,萧岳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认真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孩儿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