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忐忑
第六十七章
“起复?”春娘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还没有理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已经呆住了。
脑子里一片轰鸣,以至于萧岳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只看见萧岳的神情十分严肃,嘴唇慢慢地一张一合, 似乎在说着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啊, 她好害怕他这种严肃的样子!每次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温和的微笑着的,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当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这样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他将要“起复”时, 春娘觉得自己的心骤然间就缩成了一团。
莫名的恐惧让她耳不能听、脑不能思、口不能言。她直愣愣地瞅着萧岳, 他慢慢翕动的口唇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听在春娘的耳朵里, 都变成了同一句话:
他要走了……他要回千里之外的京城去了……他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从此天各一方, 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了……
春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没有思想, 也没有念头, 就是一片空茫的白,浑不知天地为何物, 也不辨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整个人傻在了那里, 呆若木鸡。
直到萧岳大力地推她,连连推了好几下, 又在她耳边大声叫她的名字,春娘全身一凛, 这才猛然醒过神来。
“……你刚才是说起复?就是说你要官复原职了对吗?这可真是, 太好了!”
她勉强自己笑出来,应该笑得欢呼雀跃才对!她努力向上扯起嘴角,直到脸上的肌肉都被扯得又僵又疼……
萧岳紧闭了嘴没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他的眼睛深邃如潭, 幽暗的目光里满含着询问、忧虑和深深的怜惜,复杂难解。
“你哭了”,他探寻地瞅着她,小心翼翼地道:“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春娘愕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潮湿,果然是满脸泪痕狼藉。
天,是什么时候哭成了这个狼狈样子,自己居然都不知道!
“不是,我没……”她急于要掩饰,故作轻松地想说点什么,谁知才刚张嘴说了一个字,那嗓子就已经哽咽得变了腔调,沙哑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萧岳亦是默然无言,呆怔了片刻,扭头拿了刚才自己擦脸的手巾去替春娘拭泪。
他的动作异常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奇珍,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它碰碎了一样。
“你是不相信我?”他柔声问道,伸手捏了捏春娘的面颊,低低地笑了一声,“傻瓜。”
春娘的眼眶里迅速又蒙上了一层泪意,她冲动地一头扑进了萧岳的怀里,绷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真的害怕,心里好慌……你回去京城了,我该怎么办?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是不是不可以……”
她从萧岳怀里仰起脸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个男人,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就连萧岳胸前的衣襟也已被她的泪水弄的潮湿了一片。
这一瞬间,她所有的坚强和淡定都消失不见了,彷徨无助全都一览无余地写在了脸上。
面对着心爱的男人,她不过就是个六神无主慌了手脚的脆弱小妇人而已。
萧岳低下头,看着春娘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那原本黑黑亮亮的双眸此刻哭得红红的,正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仿似一个即将被父亲抛弃的小女孩子,正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从他口中吐出一个可怕的判决来。
萧岳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蓦然一阵抽痛。
他俯身吻在春娘的额头上,把心肠硬了又硬,缓声道:“只怕……是的。若皇帝果然召我回京,初时几个月必然各种公务要交接,朝中上下要迎来送往,纷繁冗杂忙乱不堪,怕是照顾不到你。
而你那时候也就快要生产了,我怕……”
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心里也渐渐升起一层隐忧。
是啊,到那时究竟要怎么安置春娘才好?
待在这辽州地界,天高皇帝远,反而要安全许多,只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孤苦无依的,自己如何能放心得下?
若是带着她同去京城,就更无异于羊入虎口了。到那时淳于氏重新得势,想摆弄个小小的春娘,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根本防不胜防。
春娘眼睁睁地看着萧岳,把他的踌躇和犹豫尽收眼底,一颗心也跟着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考虑不了男人家想的那些长长远远,她一瞬间脑子里能想到的不过是戏台子上演尽了的那些悲欢离合:
穷书生赴京赶考,中了状元后始乱终弃。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却是薛平贵再娶代战女。
陈世美抛弃糟糠妻,还要诛杀一对小儿女。
……
她是绝不相信萧岳也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可是一但分别,就是山高水远,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只怕再浓的情也会渐渐淡下去了吧?她何德何能可以让这个优秀的男人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呢?
春娘的心忽然灰了。她垂下眼帘,轻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萧岳看出了她的情绪低落,可却无从安慰。他不想给她任何的空口承诺,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
默了默,他笑着叹了口气:“说远了……到底能不能官复原职,谁知道呢,都只是胡乱揣测而已。其实我倒希望一直当个小小的县丞,守着你安稳度日。”
春娘微微抬了抬眼皮,脸上略现出一丝笑模样,小声嘟哝道:“爷们家自然都是心高气傲想往高处走的,怎会愿意憋在这穷乡僻壤呢……”
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只管走你的,不用顾及我。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吧。”
一番话倒说的萧岳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唯有将春娘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紧紧地一握。
“如果我们真的要暂时分开一段时日,我会把你托付给高县令。他看着我的面子,必会对你照顾有加,断不会有人来欺负你,放心。
等我把京城里的种种关节理顺了,我就立刻过来接你进京。”
萧岳心里很快有了主意,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便笃定了许多,“那县令娘子是个场面人,精明能干,人品也还不错。你平时和她多来往些,也可以有个照应。
她不是还有几个干姐妹吗?你若是寂寞无聊了,偶尔和她们一处坐坐,喝喝茶看看戏,打发打发日子,也都使得。”
他絮絮地交代着,春娘听在耳朵里,一件一件答应着,先前惶惶不安的一颗心稍稍地安定了几分。
两个人在正月十四这天回了家。
淳于氏本来统共也只剩了绣橘和青萍两个大丫头,如今这两个丫头都不在了,家里就只剩了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和两个抬水扫院子的粗使老婆子,没一个顶用的。以至于萧岳走进她这边屋子的时候,连个上前伺候茶水的人都没有。
萧岳自是丝毫也不以为意,直接掀帘进了正房,冲正坐在堂屋八仙桌旁抄写经文的淳于氏略略躬了躬身子,不疾不徐地道:“公主殿下,我们回来了。”
走在他身后的春娘便也随着他浅浅地福下身子,口中道了声“夫人安好。”
自那日打发了赵二启程往京郊西山那一带去寻当年的“狸猫太子”,淳于氏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加上从年初一那日起就没了萧岳的消息,她每日里百无聊赖,不免胡思乱想,心里越发颠来倒去猫抓般的难受。
常嬷嬷便劝她不妨抄抄佛经。
“这一部《金刚经》,可以镇住妖魔鬼怪,百害不侵”。常嬷嬷从经书匣子里翻翻拣拣,又取了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主子再把这部药师佛的经书抄上,可以把主子身上的病痛都消除掉!”她笃定地说道。
淳于氏勉强捺着性子抄了几页,只觉得心里嘈杂得厉害,完全定不下心来,忍不住把手里的金笔甩到了一旁,不耐烦道:
“什么劳什子!我只要一抄这个金刚经就头晕眼花心里烦,忍不住的想发脾气,坐都坐不住,哪里还能静心了?!这个不对我的脾气,收了收了。
你还是把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找出来我抄两页吧。我抄那个还好,倒还能坐得住。”
常嬷嬷听了这个话,嘴上没说什么,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常接触那些僧尼,听她们讲金刚经有无穷大威力,至刚至阳,可震慑一切魑魅魍魉。但若自己本身业障深重,那就无论抄经或是诵读,非但不能生出欢喜心来,反而会心生厌恶腻烦,恨不得将经书付之一炬才好。业障越深,这种反应就越大。
而地藏菩萨则不然,“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证菩提”。这位大菩萨是发下过宏愿的,要超度世间一切亡魂,为一切众生消业灭罪。
也曾听那些僧尼们说过,世人各有各的缘法。淳于氏不喜金刚经,反倒还愿意抄写超度亡人的经文,这莫不是……真的有些缘故在里头?
人就是这样的。以前在宫里时,或是后来在公主府,常嬷嬷在奴才堆里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权势富贵在手,春风得意之时,对那些僧尼是不屑一顾的,对她们说的话更是嗤之以鼻。
而现在落了难,走了背字,心思也就跟着起了变化,尤其是过年前后连续出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破事儿,就连常嬷嬷这样强硬的人,心里也不免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她默默地收了金刚经,去经书匣子里换了一部地藏经出来奉与淳于氏,又去点了香,添了茶,心里盘算着:要不然……等过完了十五灯节,再去牙婆那里买两个能顶用的大丫头回来服侍淳于氏,等自己能腾开手了,也抽个空到苦渡寺去进进香、在菩萨面前念叨念叨祷告祷告去?
彼时淳于氏正抄写道:
“'圣女问曰:我闻铁围之内,地狱在中,是事实否?'
无毒答曰:实有地狱。
圣女问曰:我今云何得到狱所?
无毒答曰: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圣女又问:此水何缘,而乃涌沸,多诸罪人,及以恶兽?无毒答曰:此是阎浮提造恶众生新死之者,经四十九日后无人祭祀,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生时又无善因,当日本业所感地狱,自然先度此海……”
她一边抄写,一边口中不由自主地跟着默默念诵,只觉得心中惶惶然害怕着,却又舍不得不念不抄。仿似那经文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引得她无限敬畏和向往。
淳于氏正在那里抄得欲罢不能,忽被一声“公主殿下”吓得浑身一抖。抬头一看,却见萧岳长身玉立地站在面前,轻裘缓带、面若冠玉,眉目磊落分明,仿似天神突然从天而降一般。
十几天没见,她的夫君怎么倒越发英气俊朗了!
乍然相见,淳于氏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定睛一瞧,这才惊喜地冲口呼了一声:“夫君,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每次见到萧岳,淳于氏仍然像十几年前与那个翩翩少年郎初初相见时那般欢喜。她扔下手里的金笔,满面含笑地正待起身相迎,忽然看见春娘从萧岳背后款款地走了出来,也冲着自己福了一福。
淳于氏满腔的欣喜如同被泼上了一瓢凉水,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了,代之以一股怒火从胸口里熊熊地燃烧起来,直冲头顶。
“你还知道回来?!”淳于氏重新坐了回去,眼睛直瞪着萧岳,冷笑连连:“你们衙门里已经来过几拨人了,要给萧大人拜年呢!大过年的找不着人,你说我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是说萧大人带着个有丈夫孩子的野女人出去风流快活去了?还是怎么说?!”
呸!你们好意思听,我倒不好意思说!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我……”
她一时骂得兴起,萧岳也不反驳,只略微皱了皱眉头,便扬声道:“青萍!倒茶来,你们夫人渴了。”
只这一句,就让淳于氏瞬间变了脸色。她硬生生地闭住了嘴,将没说完的话通通咽了回去,同时下意识地抬眼向常嬷嬷望了过去。
萧岳只做没看见,一脸漫不经心地继续叫人。
“绣橘去拿条热手巾来我擦把脸。绣橘!咦,绣橘呢?”
淳于氏的眼神有些闪烁,常嬷嬷已经亲自去铜盆里投了一条热手巾来奉与萧岳,一边长叹了口气,唏嘘道:
“”绣橘那孩子,真是一言难尽……主子没有人使唤,派她去乡下买几个小丫头,谁知半路上遭了土匪,结果她人就没了……”
常嬷嬷摇着头叹息不已。
萧岳十分惊诧,“死了?那尸首埋在哪里了?”
“尸首埋在……”淳于氏刚要说话,常嬷嬷已经抢在了她前面道:
“哪里还有尸首了?家里连个男家丁也没有,没奈何只好叫赵二跟着绣橘一起去的。赵二侥幸逃脱了,跑回来报的信儿。他逃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顾得上尸首……”
萧岳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凄然之色,叹了口气,摇头连道了两声“可怜,可怜。”
顿了顿,他环顾四周,又问:“青萍怎么也不见?”
常嬷嬷仰头一叹,苦笑道:“说来也奇了,那天夜里青萍住的屋子里突然失了火。咱们只顾着救火,忙忙乱乱的谁也没注意到她。结果青萍那死奴才就趁乱逃走了!”
“逃了?她一个卖了死契的奴婢,跑出去要怎么活?”萧岳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慢悠悠道:“这可真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