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死也不认
我的罪行,我打死也不认!
——程思美
西疆荒漠,狄鹰遭遇连番苦战,身受重伤,陶经又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一杆大槊所向披靡,戳中狄鹰,他则必死无疑!
可是世事总有一些变数。
就在大槊临近狄鹰,哪怕再近一分便可要了他的性命之时,这大槊忽就静止不动,陶经也好似见着了鬼,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颤抖起来,丢了他的槊,撒腿狂奔,不但惊坏了狄鹰,也气坏了驸马。
这只因为他望见了一个人。
一个腰佩弯刀的灰衣人。
铁忌又抹去了一脸疤痕,变作个俊朗的中年人,独立沙丘,遥远地关注着战局,在陶经弃槊逃走之后,他自己也消失无踪,未叫任何人窥见他的踪影。
驸马脱了靴子狂奔,跑得大汗淋漓,来到狄鹰身前,恶语道:“咱们既然撕破了脸皮,我就一定不能放你活着回去王朝,那废物杀不了你,便由我来动手!”
狄鹰嗤笑道:“你能杀得我?”
驸马抬脚将他踢翻在地,弯腰去提大槊,可他委实小觑了大槊斤两,任他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提动分毫。
又听狄鹰笑道:“省省气力,待我身体恢复,随我回去绿洲,关于这一件震动王都的大案,狄某人有太多话想要与你说。”
驸马冷声道:“你想捉我回去受审?王朝内森罗殿有极尽惨烈的刑罚,我若被打入森罗殿,岂还有活命的道理?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他跳上狄鹰身子,伸手就扼住狄鹰咽喉,企图将之活活掐死。
濒死之际,狄鹰纵使受伤,也有潜力激发,手臂蓄满劲道,一拳将驸马击飞。
可怜驸马爷养尊处优,那曾受过伤,爬起来又要来掐他喉咙,狄鹰虎目一瞪,厉声大喝:“你敢!”
这倒当真唬住了驸马爷,虑及自身手无缚鸡之力,若被狄鹰再抡上一拳,只怕要伤残,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掉头逃跑,按着陶经逃走的方向去寻他的踪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将近薄暮时分,狄鹰终于恢复气力,勉强可站立起身,看那驸马脚程,大半日过去,只怕逃不出五里地,狄鹰伏地倾听,对于这一大片沙漠的感知叫他轻易寻觅到了驸马踪迹,当下也不犹豫,起身追赶。
……
夜深人静,气温骤降,没了温室暖香,没了军队仪仗,更没了叫嚣的底气,长途跋涉的逃命已耗去驸马所有力气,几乎无法站起身。
所以狄鹰只能拖着他走。
拖着他在冰冷沙地上逶迤,身后留下道巨长的沙痕。
驸马背心早已血痕斑斑,也早已骂得口干舌燥,此刻只得咬着牙闷哼,呼吸间仿佛都如一把刀子割入心脏,叫他疼得不能自已。
拖行了大半夜,驸马奄奄一息,他们也终于抵达绿洲,望见飘零的几星烛火,狄鹰禁不住慨然,对尚存一息的驸马言语,道:“半月之前,此地有魔筑现身,我本以为绿洲将要因此而不得安宁,却从未料到,此地风雨竟全都是因你而起。”
他已累了,于是就坐下来,道:“我知道你是幕后黑手,也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苦于无法寻到铁证,将你绳之以法。今日到了那茶摊,再行一昼夜,便可抵达凉州,届时你便脱了我的掌控,为免你这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我便只得以马匪拖延,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狄某人都要将你困在瀚海,你若不认罪,便永远都出不得这风沙连天。”
驸马艰难道:“此案是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做下,或许背后还有个通天的组织在谋划,寡人是受害者,无论如何看,你都没必要将矛头指向寡人。”
狄鹰道:“我不知你在此案中扮演了何等角色,可是看得出来,你的分量定然不低。驸马老爷养尊处优,想必一定不曾见过北方的狼烟冷冽,我如今痴活三十余载,破获无数大案,却始终没有一件案子可深入内心,叫我永生难忘。不过每一次破案陷入进退两难,我却总是能回忆起那样的一副画面,在茫茫无边的魔鬼冰原上,有个孩子孤苦无依,嚎啕大哭,他的身边躺着个受了伤的狼,这狼胸腹被一箭贯穿,却并不至于流血身亡。
驸马爷可能不知道,当一支箭在极端寒冷的情况下,刺进你的身体,哪怕是致命要害,也绝对不会让你流血,此时你可以将箭折断,等待一位接骨良医来为你取箭疗伤,却万万不能将那箭拔出,一旦拔出,可是身死的下场。
那只狼痛苦呻吟,我至今都记得它的模样,痛苦,又绝望,是对于死亡来临最大的恐惧。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猜不到,有数不尽的苍狼蜂拥而至,希冀着可以救它,可是每来一只,都会被一箭贯穿,倒地不起,这是边牧人最惯用的打狼手法,每至寒冬凛冽的时分,狼便销声匿迹,你若捉狼,就一定要采用这样的方法。”
驸马道:“好残忍的法子!”
“的确很残忍。”
驸马又道:“寡人向来听闻,狼性狡诈,既然明知是陷阱,又为何前仆后继?”
狄鹰突然笑起来,道:“狼不但狡诈,还聪敏得很,这样的法子用一次,收效巨大,用两次,收效可观,用三次,微乎其微,用四次,便再也套不到一只狼了。所以,有些事情,我只需要做一次就足够。”
驸马蓦然眼神凛冽,气道:“你要囚禁我,换我来引出同党!”
狄鹰道:“你看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还记得你我初见,是王都上元节灯会,你风流倜傥,诗画成书,对郡主百依百顺,十分体贴,在外头受了气,仍旧谦卑有礼,不卑不亢,你知道那个时候你给我的印象是什么样子么?”
“一定是个蠢蛋,一定入不了狄大捕头的眼。”
狄鹰道:“我查过你的底,程思美,王朝赣州人士,有祖荫庇佑,祖上曾累官至刑部尚书,正二品京官,此可谓家世显赫。程驸马早年也潇洒不羁,快意恩仇,遇见不平事,也肯仗义直言,却不知为何,下赘郡主,表面恩爱,却活得不如一条狗,这话有些言重,却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作为一名捕头,作为当今天下第一名捕的首徒,我却总能发现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正面目,程驸马自入赘郡主,至郡主惨死,共有三点破绽,驸马若想听,我一定对你实言相告。”
驸马苦笑道:“寡人自诩聪明一世,你的推论我真的很想听。”
狄鹰拍一拍他的脸颊,起身道:“今夜可不是个谈天的好时机,只怕我愿意讲,驸马爷也没命去听。绿洲中有疗伤圣药,待你伤好,你我细细交谈。”
驸马无言,狄鹰又拖着他行进,走入那安逸且安静的绿洲中,走入那女子成群莺莺燕燕的温柔乡中,去寻觅他们始终求也求不得的答案与真相。
这一夜,瀚海荒城,并不太平。
铁忌孤身站立城外,手抚弯刀,看城内云雾翻涌,魔息阵阵。
此刻,夜沉如水,魔息鼓荡。
铁忌一动不动,笔直如枪。
……
同一夜,在那绿洲之中。
狄鹰取来草药为驸马治伤,庾姐姐下厨收拾几碟菜,驸马伤重,不便饮酒,便为他二人满上清茶,狄鹰与驸马相对而坐,庾姐姐侍立一旁。
驸马小饮一口茶,胸有成竹道:“依我看,你不敢杀我。”
狄鹰道:“何以见得?”
驸马道:“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堂堂王朝驸马,你既无证据证明我与郡主一案有关,就必然不敢私自处决了我,况且此次远赴沙漠,王朝有多少人在看着,我若死了,你的瀚海王朝必将荡然无存!”
狄鹰蓦地眼神寒冷,拍案而起,怒道:“所以你就来扯我后腿,断送我基业!你莫以为我不知道,远在此地八百里外,新起一座大城,其中有你仪仗兵护卫,更有西夷军队驻扎,你不但要搅弄王朝起一片血雨腥风,更要将我在这瀚海苦心经营的大业给连根拔起,毁我甚矣!”
驸马笑道:“我不过一介小人,能量没那么大,调动仪仗兵来对付你,这天底下可没几个人有资格。”
狄鹰收敛怒气,沉声道:“所以这才是最叫我头疼的地方。”
“不错,天下第一人要对付你,你的确该头疼。”
狄鹰白他一眼,讥讽道:“言谈之间,你的话锋总是指向帝君,可你却实在低估了这一位千古明君,也低估了狄某人在他老人家心内的分量,若要杀狄某人,必要等到太子即位。”
驸马奇道:“这是为何?”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当今太子勤政监国,风评极佳,帝君早有意传位。狄某人是个有野心的人不假,可你知道每年这瀚海连同西凉要为王朝进贡多少关税么,这么一笔钱足够王朝兴兵对抗帝国八个月,若没了狄某人,瀚海王朝一朝瓦解,西凉便再不受王朝管辖,届时又要用兵西凉,穷兵黩武,可不是当今帝君的风格。”
“新君即位,杀了你,不是一样要乱?”
狄鹰回身一指,方向在西方,道:“往西八百里,有一座沙齿国,半个月前新近成立,对于此事,你比我更清楚。”
驸马恍然大悟,“原来这沙齿国只是帝君用来掣肘你狄鹰,却远未到动你的时候,如此看来,倒是我自己心急了。”
“你不但心急,还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此话何意?”
狄鹰一对鹰目如炬,沉声道:“你有三错,既然你此刻性命无虞,我便对你实言相告,第一错,便是错在将狄某人选作了对手,狄鹰是个不爱政事的闲散人,只有一样自负的本事。”他戳戳自己的大脑门,道,“因为我聪明,一个聪明人,尤其是个做了捕头的聪明人,他的思想与他的手段皆是驸马爷看不透也摸不准的,与我为敌,狄某人定要叫你不知身死何处。”
驸马气道:“你好狂妄的胆子!”
狄鹰笑道:“莫急,先前对你言称有三处破绽,这是第一点,自十年前帝国天柱台一战之后,狄某人便鲜有敌手,天柱台,每五年都会举办盛况空前的法制刑罚论,且有各类疑难案件供参赛选手侦破,得以脱颖而出,便足以证明狄某人实力。说实话,当你踏足沙漠之际,我当真吃了一惊。”
驸马道:“你不知我来意,如何吃惊?”
狄鹰道:“这便要提及你的第二点破绽,上元节灯会,是案发之时,年前荥阳王进京述职,有郡主与驸马随行,元宵前夕,北方魔筑蠢蠢欲动,荥阳王当即动身,却总有一些事情发生得如此凑巧,就在元宵节这一天,就在荥阳王领兵出征离京不足百里之时,突然传来噩耗,千旻郡主被绑架,生死未卜 。
这可急坏了王爷,火速回京,意欲救出郡主,由此也耽搁了出征的步伐,就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下,驸马爷你又身在何处?”
“我在回赣州的路上。”
“几时动身?”
“正月十三。”
“按王朝惯例,驸马若招赘郡主,须正月初三便回家探亲 ,驸马爷为何直待十三日才离京?”
驸马苦笑道:“这莫非也成为我的罪证了么,那王都繁华似锦,我一辈子也不曾来过,自要流连几日,郡主又是个体贴人儿,谅解我的苦恼,许我迟些日子再走,莫非就是我的错么?”
“不是你的错,却胜过你的错,你错就错在做得太多,又处处破绽,狄某请问,还有两日便是元宵灯会,驸马爷为何不等元宵过后再走?”
驸马回道:“家里来了信,见我久不回乡,心内甚是思念,故提前了两日就走。”
狄鹰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大光头,道:“驸马爷说话滴水不漏!”
“这本就是事实。”
狄鹰站得有些累,坐下,叹气道:“可惜,这仅是狄某推断,并非证据,无法将驸马爷绳之以法,还是有些懊恼。”
驸马道:“掳劫郡主,杀害郡主,逃之夭夭,做下这一切的都是那可恨的采花大盗,你去捉了他,总好过在此为难我的要好。”
狄鹰神秘一笑,咧嘴问道:“那采花大盗莫非不是你?”
驸马大吃一惊。
狄鹰又道:“对你言说的三个破绽,第三个,便是你的问题。”
驸马没来由地神思一紧,继而释然,道:“请你说说看。”
狄鹰扭头看向庾姐姐,话却是对驸马说,他问,“庾姑娘好看否?”
驸马回他,“倾国倾城,不可方物。”
庾姐姐低头笑起来,驸马续道:“笑起来更美。”
狄鹰道:“请庾姑娘同驸马共度良宵,如何?”
这话不但惊得庾姐姐“啊”一声,就连驸马也突然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狄鹰紧追不舍,又问,“共度良宵,如何?”
庾姐姐气道:“又说什么混账话!”
驸马却不言语,狄鹰紧追又问,“共度良宵,如何?”
驸马眼睛睁得溜圆,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惶恐与不安,狄鹰再问:“共度良宵,如何?”
庾姐姐还要再骂狄鹰,可纵使个傻子也瞧得出驸马爷此时极不正常,遂住了口,由得狄鹰去胡闹,此番驸马终于略略回神,低声道:“我早有婚配,郡主又新亡,我怎可寻别的女人欢乐?”
狄鹰笑道:“驸马爷是不想,还是不敢?”
驸马脸色更见煞白,嗫喏道:“自然不想。”
狄鹰突然跳上石桌,一头扎向驸马,双方相距不过半尺,吓得驸马后仰倒地,狄鹰又道:“驸马爷是不想,还是不能?”
驸马骤然拧眉,厉声道:“狄鹰你早就查出我的底细,你在故意羞辱我!”
狄鹰开怀大笑,问道:“终于承认了?”
驸马羞愤难当,双唇紧紧抿着,那下唇也被他自己给咬出了鲜血,却浑然不觉。
这倒把庾姐姐给蒙在了鼓里,再看狄鹰,忽然收敛笑意,坐回原位,叹气道:“凶手不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