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已死的人未死
昨夜,满天星辰,我曾做了一个梦。
——钟繇
却说深夜荒城,偶有狂风乍起,铁忌潜行追踪,意欲打探究竟,魔鬼本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奇异物种,人力终有穷尽,那一队骑士只顾逃命,又如何是魔鬼对手,不消几个片刻便已被追上,眨眼间又被夺去数人性命。
铁忌远远观望,未有出手打算,直到被屠杀至仅剩两人之际,铁忌听到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语,只听有人道:“要以天道对天道!”
这句话极为熟悉,岂不正是当日他对狄鹰所讲?
这说话之人,也正是他所熟悉之人。
正是狄鹰。
再看另一人,却也是个熟面孔。
恶徒。
在绿洲中,在每个姑娘的口中,恶徒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狄鹰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这样的两个人本势同水火,却在今夜,这个魔筑侵袭的晚上,奇特地达成了统一阵线,无论是被谁给看到,一定都会大吃一惊。
再看恶徒,举手抬足间隐有鹰抓出没,有了这鹰抓加持,修为也陡然攀升,俨然已窥到天道门槛,与狄鹰的两天道虽有不及,对付魔物却游刃有余。
铁忌收剑,静观其变,哪料变故也在这一瞬间发生。
扭头看去,天边突现乌云,乌云中有厉兽吼叫,其势惊人。
铁忌非同凡人,看得出乌云中有异兽,异兽体内有魔息鼓动,所过之处大风起,掀动狂沙,遮天蔽日。
这一夜变得更加阴沉。
铁忌抽剑出鞘,准备一战。
有此变故,恶徒不再恋战,扛起狄鹰就跑,魔鬼岂肯罢休,衔尾紧追。
异兽搅动风云,眨眼间迫近,呈俯冲之势下降,恶徒拼尽全力抵挡,仍旧被砸进沙土之中,下陷数丈,生死不知。
魔鬼掉头,将目标对准铁忌,铁忌又有何惧怕,下马与之斗上一斗。
……
绿洲之外,依稀瞧得见灯红酒绿,欢歌笑语频传,间或有仪仗兵巡视,确保安全。
一匹瘦弱的老马艰难地迈着步,拉动一辆破旧的车,缓缓经过绿洲,向荒城而去。
……
魔鬼素来不具备实体,虚无缥缈,像一团烟雾,此刻附身异兽,具备真实体魄,威能大增,这庞大怪兽一脚便可踏出个数十丈的大坑,沙漠质地松软,怪兽涉足,如陷泥沼,尽管气势非凡,可是行动不便却也成为软肋。
这对于铁忌而言,是极大的优势。
他持剑进攻,一气踏七步,冷晖七道施展,冰冻天地,异兽有一瞬间静止,凭借强大体魄硬生生冲破桎梏,一掌挥来,铁忌即将要刺出他此生极为圆满的一剑,猝不及防下被击中,身子如散架,砰然坠地。
怪兽乘胜追击,一脚踏来,瞧它庞大身躯,没有人会怀疑这一脚的威力,铁忌也是凡人,必然无法承受。只见他双臂一振,浩瀚伟力迸发,黄沙顺势激扬,铁忌随沙尘暴起,再出冷晖七道,冰冻天地,锁困空间,一剑递出,直刺异兽。
马车距此处已不足半里地,受冷晖七道影响,拉车的老马难进分毫,在原地踟蹰,不安地打着响鼻。车内有人开口,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这老马说话,“这是冷晖七道,是他的拿手绝学,自他成为天下第一,我已有许久未见他出手,此番再见,是遇到了了不得的麻烦。”
老马迈起步子,要走,却走不得,甩甩头,不安地向远处张望。车内人笑道:“你一定是在为他担心,可是要穿越他的冰霜天地,不是一件易事。”
老马没来由地嘶鸣起来,声音中似乎饱含愤怒,车内人一如既往地笑着,道:“路走不通,不晓得换一条么,掉个头,说不得就过去了。”
所谓老马识途,在于马儿经验丰富,脚踏实地,善于辨明来路,这是三岁稚童也明白的道理,无可厚非。可是通晓人性,明辨人言,出现在一匹老马的身上,可真是开了眼界。这老马好似真的听懂了它的主人所言,调转方向,迈动步子,竟果真被它给闯出一条路来,它欢快地打着响鼻,向战场赶去。
冷晖七道踏出,铁忌借此使出极为狠辣老道的一剑,再看乌云遮蔽的天空,骤然雷鸣四起,在这雷声鼓动间,有清冷月光洒下,圣洁且无垢,月光下降,渐渐变作满月形态,逼近异兽之际,又倏忽成了弯月,这弯月有如弯刀,刀刀刺中异兽,无穷且无尽。
老马停下步子,安静地目视这一场战斗,车内人道:“有人说这位天下第一杀手全赖手中的一把刀,若没了刀,他将不堪一击,这句话是多么错误。”
老马昂起头嘶鸣,好似也在质疑说出这句话的人。
战斗很快结束,任凭异兽与魔鬼结合,有吞天之能,任凭铁忌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也能凭借高超的修为成功了结这一切。
一切都烟消云散,归落尘埃。
车内人扬声道:“老伙计,赶路!”
他这话显然是对他这匹拉车的老马而言,老马轻迈脚步,与铁忌擦肩而过,缓缓远去。
自始至终,车内神秘的男人与这位同样神秘又绝顶的铁忌未有一丝言语交谈。
但他们已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只是未到时机。
狄鹰与恶徒被异兽拍落深坑,铁忌相救,见这两人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牵来自己的马,将两人拦腰抱上马背,赶往绿洲。
他知道狄鹰有秘密谋划,他也同样知道钟繇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王朝驸马爷的来临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再度蒙上一层阴云,既然狄鹰拼死也不愿回去绿洲,那么他就一定要将之送回绿洲。只有身处方寸舞台,矛盾与冲突才能实现最大化,借此,他才能寻出潜藏于重重帷幕下的真相
——那个三年前化名的钟繇在极北冰原杀死一对母女的谋杀真相。
天明,小钟未等来铁忌,只得独自与驸马爷启程回转王都,雪儿不愿离开绿洲,临行前二人互诉软腻情话,小钟也允诺等待中原一切尘埃落定,必定要回来娶她,与这挚爱的女子相扶终老。
自启程上路,小钟留心观察,独不见仪仗兵大元帅汉十五,细想,自前夜与他一见,已有两日未与他谋面,恶徒也不知所踪。
这位表面纨绔的驸马爷并不如表象这般,小钟知道,此人定在酝酿着个极大的阴谋。
马背上,驸马爷极为享受烈阳的酷晒,笑问道:“说好了的,谁赢了便带谁回王都,可知寡人为何最终选择了你?”
小钟淡然道:“身处王都,我比恶徒更易成事。”
驸马爷笑意不减,“这么自信?”
小钟道:“比拼武功,我与恶徒有得一战,虽不如他,却也足够杀人与自保,论品行,我出身中土名门,深谙处世之道,反观恶徒,久居瀚海,心性狠辣,只能混迹市井,不足成事。若说为驸马爷分忧解难,恶徒是一把好刀,所向披靡,锋利得很,我却与他截然不同。”
驸马爷笑意更甚,不问,只回一句:“哦?”
小钟自信道:“这世上最不缺聪明的人,我虽不够聪明,却总能在每一次危机来临之前洞悉阴谋,破解危局,或许大人只是将钟某当作一把刀,当作一把锋锐有余,钝劲不足的快刀,可钟某自信,在未来的某一刻,大人的左膀右臂,必然要有钟繇一席之地!”
驸马爷道:“我很希望看到那一天。”
小钟道:“或许不会太远。”
驸马爷道:“也许就在眼前。”
迎向小钟投来的疑惑目光,驸马爷道:“我有一位宿敌,就在这瀚海,寡人是惜才之人,瞧他年轻有为,不肯痛下杀手,如今转念一想,留下他的命,或许就是埋下祸根,今夜汉十五元帅将带你前去一会,你须杀掉此人,为寡人以绝后患。”
“能够成为驸马爷的敌人,这个人真是三生有幸。”
驸马爷突然眼神低沉,声音中透出凛冽杀机,“寡人也三生有幸!”
尽管一行中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小钟与驸马爷各怀鬼胎,却仍不妨碍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行到正午,烈阳暴晒,酷暑难当,驸马爷受不住这日头,躲在车中再不现身,小钟则独自驱马缀在队伍后头,闷头想着心事。
他正神游万里,不知何故,骤然惊醒,抬头,正见到一匹老马,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与他擦肩而过,缓缓远去。
小钟心下一沉。
一个成名许久的人,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表面的仁慈与圣洁,往往需要背地里无数的鲜血与白骨才能铸就而成,小钟蜕变成为东武林一代盟主,暗地里仍旧在做着一名见不得光的杀手,他不为私仇,只为了多赚一份金银,为他自己多积攒一份财富,狄鹰虽也是个豪赌的人物,与小钟相比,仍旧要显得寒酸太多。
死在这位东武林杀手冰冷刀锋之下的人已不计其数,却鲜有人知晓,三年前的钟繇,用他手中的剑以及他无与伦比的演技一样夺去了无数人的性命。他本想带着这秘密进入棺材,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为了掩盖他见不得人的暴行,他不仅在三年前杀死了一个和尚,也杀死了那一对与他做了交易的母女。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可以全都忘掉,一个人若能够记得的事情太多,难免总会多些心事,可此刻他偏又全部都记了起来,他记起了在那一望无际的冰原上撑着重伤之躯艰难独活的自己,记起了突兀现身与他做了一笔交易的一对母女,也记起了那驾破败马车,和那车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他曾将他们刺杀于魔鬼冰原,一个人若死了,是绝对不可能再活着。
所以他断定这绝对不可能是三年前的那一驾马车。
可是小钟却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自己不仅认得这驾马车,还认得这匹马。
他只瞧了一眼就断定这瘦弱的马一定就是三年前的那匹拉车的马。
他扪心自问,为何如此断定,可是却并没有理由,他认为这马就是来寻他的,死去的马又活了回来,也就意味着尘封于漫天大雪中的那个秘密又要被掀开了。
老马识途,在于可以找寻回家的路,一匹马不远万里来寻他,自然不是要回家。
这车上的人又是否是三年前已经死了的那个人?
这一刻小钟突然多了些恐慌,握紧了双手。